<p class="ql-block"> “叔叔,买支花吧!”“阿姨,买支花吧!”“大姐姐,买支花吧!”……</p><p class="ql-block"> 这声音熟悉吗?在我们的电影被人为中断的年月里,一部朝鲜彩色宽银幕影片《卖花姑娘》,一曲“卖花哟,卖花哟,卖了钱换药来救母亲”的主题歌,唱湿了多少国人伤感的心。</p><p class="ql-block"> 而出现在北京街头的卖花姑娘,那些惹人怜惜的弱小的女孩,却是曾经发生在我们身边的真真实实的存在。</p><p class="ql-block"> 九十年代中期,盛夏酷暑季节,每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地铁1号线西单出站口,西单商场附近的便道上,总能看到三两结伴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捧鲜花不停地向行人兜售。这个现象立刻引起了我们《青年周末》“记者行动”组的关注,她们从哪里来?这样的年纪为什么不是坐在教室里?她们卖花是生活所迫,还是像“丐帮”成员那样被有组织地胁迫?带着这样那样的疑问,我和史玮来到西单,准备跟卖花姑娘进行一次面对面的实际接触。</p> <h1><b>卖花的细妹子</b></h1> <p class="ql-block"> “叔叔,买一支花吧,求你了,买一支吧。”“阿姨,你也买一支吧。”</p><p class="ql-block"> 我和史玮刚从地铁站出口上来,两个手拿鲜花的小女孩立刻就迎到我们面前。她们真的是太瘦小了,以致我都怀疑她们是否到了上小学的年龄,身上的衣服不算破旧,因为多日不洗的缘故,显得有点脏,脸上是农村女孩特有的肤色,微黑泛红,头发梳得倒是挺利整,眼神里透着祈求和渴望。</p><p class="ql-block"> “叔叔可以买你的花,”我俯下身说,“不过你要告诉我,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你们的家在哪儿?”</p><p class="ql-block"> 听了我的问话,女孩低下头,抿着嘴儿不回答。另一个个头稍高一点的女孩则警惕地望着我,然后拉起个儿矮的女孩就要走,被史玮招呼住了:</p><p class="ql-block"> “好,我们不问了,我们买你的花。”</p><p class="ql-block"> 见我们掏出钱,呼啦一下,又围上来五六个卖花的小姑娘。</p><p class="ql-block"> “叔叔,买我的。”“阿姨,买我的。”拥着,嚷着。</p><p class="ql-block">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们只买一支。”</p><p class="ql-block"> 听我的口气很坚决,她们又呼啦一下子散开,去追别的买主了。</p><p class="ql-block"> 我把钱给了矮个儿女孩,她给了我一支用玻璃纸包着的红玫瑰,我转手递给史玮。史玮放在鼻子上闻了闻:</p><p class="ql-block"> “嗯,挺香的。”</p><p class="ql-block"> 她一转手,又把花还给了小女孩:“这花我们买了,送给你。”</p><p class="ql-block"> 小女孩一脸惊异的神情,她不明白为什么叔叔阿姨给了钱又不要花?</p><p class="ql-block"> 我们往西单商场那边去,没走多远,卖花的小女孩竟又追了过来,叫了声“阿姨”,然后把那支红玫瑰塞到史玮手里,什么也没说,转身跑了。</p><p class="ql-block"> 又问了几拨卖花女孩依旧无果后,我们决定“找警察叔叔”。</p><p class="ql-block"> 西单派出所所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问明情况,他表示很乐意帮忙:</p><p class="ql-block"> “好啊好啊,我们也正挠头这帮孩子到底该怎么办呢。李子,你跑一趟。”</p><p class="ql-block"> 那个被叫李子的青年警官冲我们道:“稍等,我这就去给你们抓几个来。”</p><p class="ql-block"> 史玮忙说:“别吓着她们,都太小了。”</p><p class="ql-block"> 所长和青年警官听了哈哈大笑,显然是我们误解了他们口中的“抓”字。</p><p class="ql-block"> 李子说:“放心吧。”</p><p class="ql-block"> 时辰不大,李子带进一群我们见过和没见过的卖花姑娘,足足得有十一二个,有的呈惊恐状,有的则满不在乎。问她们姓什么叫什么,家住哪里,一个个咬紧嘴唇,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架势。问急了,有个女孩,噢,就是卖我和史玮花的小姑娘,忽然抹着眼泪哭起来,其他女孩见状也都跟着哭开了。所长和李子赶忙又是哄又给糖,还拿出汽水来让她们喝。警察叔叔就是警察叔叔,聊着聊着就让卖花姑娘们放松了警惕。孩子终究是孩子,才只有八九岁,心里防线一塌,嘴上就秃噜了。原来,她们都是来自湖南的大山深处,具体为湘中南衡阳辖属的县、乡、村。</p> <h1><b>山的那边</b></h1> <p class="ql-block"> 北京至长沙的特快列车风驰电掣般地驶向目的地,我和史玮轻装简行,奔赴卖花姑娘的家乡,调查了解当地的教育情况和农民的生活状况。</p><p class="ql-block"> 在长沙吃的第一顿饭,我至今还记忆犹新。下了车,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我们进了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馆。早就闻听“湖北人不怕辣,四川人辣不怕,湖南人怕不辣”,湘人吃辣椒跟吃糖似的,一把“小干红”塞进嘴里,嚼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p><p class="ql-block"> “就这些吧,”我点了三个炒菜,指着其中的一道菜说,“这个不放辣椒。”</p><p class="ql-block"> “那两个也少放辣子。”史玮也叮嘱道。</p><p class="ql-block"> “好撒咯。”小老板笑脸应着。</p><p class="ql-block"> 菜上来了,肚儿里已是饥肠辘辘,不由分说,夹一筷子进嘴,熟料,竟被辣得一口喷了出来。</p><p class="ql-block"> “妈哟,这就是少放辣椒!”</p><p class="ql-block"> 史玮忙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好一会儿我才稍稍缓过来,看着辣菜不敢动筷子了,只能吃那盘不放辣子的青菜,结果淡巴呲咧,一点味儿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史玮笑了:“你不让湖南人放辣椒,人家菜都不会做了,盐都不知道放。你呀,凑合吃吧。”</p><p class="ql-block"> 我真记不得我们是怎么吃完的那顿饭,只记得找了个小旅社住下,一宿无话。</p><p class="ql-block"> 次日一早,我和史玮就赶往共青团湖南省委,我们是团报,有事还是得先找娘家人。团省委书记听说我们是北京青年报的记者,很高兴地把我和史玮让进了他的办公室。闲言少叙,了解我们此行的目的后,书记同志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你们也真是来得巧。我们团省委办了一期地、市团委书记参加的研讨学习班,昨天刚结束,衡阳的李书记现在还没走,正好让他带你们过去。一会儿我去跟他交代一下,协助你们调查采访。”</p><p class="ql-block"> 李书记人很年轻,个子不高,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脸也很白净,戴一副黑框眼镜,普通话讲得也蛮标准。我真是挺佩服他的,怎么也是地级市的团委书记,正处级干部,到省城开会居然是坐长途大巴。</p><p class="ql-block"> 到了衡阳市,李书记将我们领进一家紧邻湘江的新建酒店。</p><p class="ql-block"> “你们先住下,明天我陪你们一块儿去。都说我们衡阳的方言是最难懂的,你们人地两生,特别是语言不通,到了下面很难沟通,我陪你们过去会方便一些咯。”</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李书记亲自开着一辆旧了巴及的“小面”到酒店来接我们。</p><p class="ql-block"> 路一开始还是蛮好走的,下了过国道,进入市道,路况便差了很多,再经过县道特别是乡道,其中有好长一段甚至是黄土路,凹凸不平,坑坑洼洼。我当时刚拿到汽车驾驶证不久,见到车手就痒,恨不得抓过方向盘过把子瘾。李书记何等精明,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小心思:</p><p class="ql-block"> “张记者可不可以替替我?我歇一下咯。”</p><p class="ql-block"> “成啊,我来开一会儿。”车停下,我和李书记换了座位。</p><p class="ql-block"> “你行吗?”史玮颇为疑惑地问我。</p><p class="ql-block"> “必须行。”我自信满满地说,“你就坐好吧。”</p><p class="ql-block"> 是巧呢还是不巧?我接替李书记的时候,正是经过那段黄土路,我又急着给油提速,在过一个浅坑时没绕开,车子一下颠起多老高,险险没翻喽,我也下意识地踩住了刹车。史玮和李书记的头都撞到了车顶棚上,好在磕得不重。</p><p class="ql-block"> “打住打住!”史玮捂着头说,“你赶快跟李书记换过来吧。”</p><p class="ql-block"> “没事,过了这段土路就好了。”我还想继续开。</p><p class="ql-block"> “拉倒吧。”史玮很坚决,“要是你还开,我就下来走。”</p><p class="ql-block"> 李书记也笑着说:“张记者,还是我来吧。”</p><p class="ql-block"> 路上经过我国五大名山之一的南岳衡山,李书记还说要不要停下来进去转转,拍张照片也好啊。可我们的心里只想着卖花姑娘,哪有闲情逸致游览呀,只能望山而过了。</p><p class="ql-block"> 到了XX县,县团委书记早已领着几位副书记和各部部长在大门口迎候。李书记首先问,北京青年报两位记者的事情联系得怎么样?县团委书记说,刚好那儿的毛乡长来县里办事,我就没让他走,若是急,稍稍休息一下咯,就让毛乡长带二位记者同志过去。</p><p class="ql-block"> 毛乡长看上去有四十多岁,黑红脸膛,身体很壮实,说普通话虽没有李书记那样标准,但绝对听得懂,何况经过两天的时间,我们对衡阳方言也能听懂一些,甚至鹦鹉学舌地说上两句了。</p><p class="ql-block"> 毛乡长可比李书记阔气,他开一辆军绿色的212吉普车,我们一路说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乡里。毛乡长把我和史玮安排在招待所住下,其实就跟乡政府在一个大院,是一座两层的小楼,布置得蛮干净的。毛乡长这边命人到河里捞了几条鱼,又去园子里摘了些新鲜蔬菜,再从房梁上扯下一条腊肉,叫厨师为我们准备晚饭,他还特意叮嘱少放辣子。</p><p class="ql-block"> 饭桌摆在院子里,毛乡长陪我和史玮一起用餐。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草木葱茏,吮吸着湿润、清新带有丝丝草香的空气,我不禁赞叹道:</p><p class="ql-block"> “乡长,你们这儿可真美呀!”</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毛乡长却说:“我的同志咯,我们是贫困乡撒。”</p><p class="ql-block"> 我和史玮听了面面相觑。西北地区的贫困乡镇我也去过,和这儿比那简直就是天差地别。</p><p class="ql-block"> 毛乡长感觉到了我们的惊讶,他向我和史玮介绍了全乡农村人口的年平均收入,确实非常低。由于地理区域和自然环境的关系,靠山靠水有吃有喝,人活命不担心,但农民手里没有钱。</p><p class="ql-block"> 很快我们就聊到了此行的目的,史玮问毛乡长:“您看我们什么时间可以过去,去那个村儿?”</p><p class="ql-block"> 毛乡长指着层层叠叠的大山,摇着头说:“你们讲的那个村子,在最里面,要翻七座山过八条冲,好的脚力一天也走不到。你们,进不去的。”</p><p class="ql-block"> “那怎么办呀?”我发急道,“我们不是白来了吗?”</p><p class="ql-block"> “是啊,”史玮也说,“您帮我们想想办法。”</p><p class="ql-block"> “莫急莫急,办法我替你们想了。”毛乡长说,“吃了饭,你们去跟那女伢子的娘通个电话撒,我跟她们黄村长说好了,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咯。”</p> <p class="ql-block">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古旧的电话转换装置,像是四五十年代的。电话接通后,毛乡长将话筒递给我:</p><p class="ql-block"> “女伢子的娘,叫来了。”</p><p class="ql-block"> “喂,你是黄小娟(化名)的母亲吗?”我大声问道。“什么?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p><p class="ql-block"> 对方讲的是湖南方言,还夹杂着明显的哭腔,我真的一句也听不懂。而我说的话,她好像也不明白。</p><p class="ql-block"> “喂喂,你会说普通话吗?会不会说普通话?”</p><p class="ql-block"> “她会啥子普通话。”毛乡长站我旁边说,“村里只有黄村长一个人会讲咯。”</p><p class="ql-block"> 接着,毛乡长对着话筒叽哩呱啦地说了一通儿,然后我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p><p class="ql-block"> “记者同志,你好!,我是这个村的村长,你来问吧,我帮你转述。”</p><p class="ql-block"> “太好了,黄村长。我想问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不留在家里念书?”</p><p class="ql-block"> “穷啊,家里太穷了。她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上小学四年级,家里再供不起她读书了。”</p><p class="ql-block"> “那么,黄小娟离家多久了?家里知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知道,已经半年多了。”</p><p class="ql-block"> “那,黄小娟有没有跟家里联系过?”</p><p class="ql-block"> “没有,一次也没有联系过。”</p><p class="ql-block"> “孩子走了这么久,当母亲的不想她吗?”</p><p class="ql-block"> “想啊,当然想。可想有什么办法,她出去讨生活,起码可以养活自己,家里也省下一份口粮。”这时,我听到话筒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哭泣声。“记者同志,细妹子的娘问,她在首都过得好吗?”</p><p class="ql-block"> “好,非常好,请她放心。”</p><p class="ql-block"> “记者同志,细妹子的娘说,感谢国家,感谢政府,感谢首都北京那么多好心的人!”</p><p class="ql-block"> “黄村长,你的普通话说得这么好,是在外面闯荡过吗?”</p><p class="ql-block"> “算是吧,我在广州当了四年兵。”黄村长说,“我们村有老人连村前面的这座大山都没有出去过,细妹子她们也算是出去见世面了。”</p><p class="ql-block"> “黄村长,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没有机会留在外面吗?”</p><p class="ql-block"> “有的,我复员后是有机会留在广州的,也可以跟我的一位战友去深圳,他父亲在那里有公司。”黄村长透露了他回到大山里的真正原因,“我们村实在太穷了,记者同志,不怕你笑话,我们有一家八口人,祖孙三代,家里穷得只有一床被子,一套衣服,谁出门谁穿,十八岁的妹子白天只能卧在床上,用被裹着不敢见人。”</p><p class="ql-block"> 听到这儿,我的心好酸。</p><p class="ql-block"> “在广州四年,看到大都市的变化和发展,真的是太大了。我的家乡,我的父老乡亲,不能永远贫穷落后下去,我要和他们一起来改变面貌,让村里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p><p class="ql-block"> “向你敬礼!黄村长。”我由衷地。</p><p class="ql-block"> “记者同志,等我把手头的事料理料理,就去北京把细妹子她们接回来,”黄村长坚决地说,“再苦再穷,也要让孩子们上学读书。”</p><p class="ql-block"> 我的眼睛潮湿了。</p><p class="ql-block"> ……</p> <h1><b>【补白】</b></h1><p class="ql-block"> 回到长沙,等候乘机返京之前,我和史玮去了湘江之畔的岳麓书院,书院门前有一副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指的是人才鼎盛的局面。作为中国公认的四大教育强省之首,湖南当实至名归。我们也到该省教育厅做了调查了解,像黄小娟们的情况确属少数,极少数。</p><p class="ql-block"> 如今,二十六七年过去了,当年的卖花姑娘们,早已为人妻为人母,她们生活得怎么样了?她们的孩子们还会重复上一辈人的命运吗?</p> <h5 style="text-align: left;">(前排左三为史玮,后排右四为本文作者)</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