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鲁迅(八)

天府头条

<p class="ql-block"><b>▪️冯 耀</b></p> <p class="ql-block">上篇文章谈鲁迅校点的《唐宋传奇集》时提到了《古小说钩沉》,今天就来聊聊这部书背后我所看到的故事和看不到的轶事。</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15px;">图一 《〈古小说钩沉〉手稿》封面与内页</b></p> <p class="ql-block">我的鲁迅藏书中有2008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的《古小说钩沉手稿》,大16开,正文151页,定价38元。看那一页页工整的字迹,一处处精细的校改,可以想见鲁迅当初一丝不苟的努力和追求完美的自虐,这种焚膏继晷、累日穷年甘坐冷板凳的精神所凭恃的绝不仅仅是毅力抑或爱好,更多的已经化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和寄托,乃云升华为信仰也无不可乎?</p><p class="ql-block">太史公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想这句话可以作为鲁迅在新文学运动前一系列文学自觉行为的概括。一般人只知道鲁迅的最大成就是文学创作——小说、杂文的写作,对中国文学史和小说史的研究,大量外国文学作品的翻译,以及对新兴木刻的推广与传播,等等。没错,在周树人以“鲁迅”的名字写下《狂人日记》在文坛一炮打响后,他的文化业绩渐次一桩桩为国人所熟知和瞩目,无论创作、翻译、编辑、校对······的作品,出版后基本都是畅销书——但凡网红,不愁粉丝。但是,网红受人关注是在成为网红以后的事,在成为网红之前和过程中,要么本人讳莫如深,要么史料语焉不详,总之留下一段很大的生命空白需要克勤克俭的太史公来填补。而对于鲁迅,这段空白跨度尤其大,因为他是典型的大器晚成之流人物,38岁那年才发表了《狂人日记》,从此便如江河滥觞,一发而不可收,遂在中国文坛搅起滔天巨澜。但是,在新文学运动之前的漫长岁月里,鲁迅的生活细节一直是浮光掠影,《鲁迅日记》的确记载了每天的活动,不过一来过于简略,二来只有1912年5月5日以后的记载,之前的生活依然等同白纸。除了与挚友许寿裳有限的寥寥几封书信可以对他的生活状况略知一二外,基本无法悬想他如何苦熬数十年如一日的孤身岁月。鲁迅自述是“钞古碑”使“生命却居然暗暗的消去”,近似现在借手机玩游戏以遣生涯一样,但我个见以为不会如此单一。莫泊桑有一篇小说叫《散步》,说到一个吃国家饭的公务员不愁生活,也无拖家带口、妇姑勃谿之累,故而朝九晚五优哉游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并不以为乏味无聊,但有一天在月光下散步时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孤单,于是开始反思生活的意义,不反思则已,反思之下······用背带上吊了却余生——无忧无虑的单身生活结局大抵如是。鲁迅却不然,难道鲁迅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么?我想应该是吧,否则何以为鲁迅乎?毕竟,“天将以夫子为木铎。”</p><p class="ql-block">人生苦短,无缘及时行乐;流水薄情,何妨秉烛夜游。所以我以为,人生最大的幸福往往不在信仰,而在爱好,尤其当身处一个无法树立信仰的土壤上,这时恒久的爱好便成为唯一生活下去的动力和慰藉以至寄托了。对于鲁迅来说,钞书、录碑、校古籍的生活方式即是“以代醇酒妇人者也”的恒久爱好了。难道没想过要继续在东京留学时代就发愿终身戮力的文学创作么?吾曰:非不愿也,实不能也。要创作有价值有意义的文学作品,不是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以及了无生趣的生活状态所能赋予灵感与动力的。这时候,最好的创作准备是积累与突变。所以,钻在故纸堆里,埋头于煤油灯下,用了矿工挖掘钻石一般的专注与努力,日复一日寻幽越壑,觅水穷源,孜孜矻矻,无有尽时。而在这些夜以继日漫长的岁月开掘出来的钻石中,《古小说钩沉》大概是其中最璀璨的一颗。</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15px;">图二 《古小说钩沉》手稿一页</b></p> <p class="ql-block">根据《古小说钩沉手稿》序言的介绍,鲁迅对古代小说佚文的搜集整理工作开始得很早,可以一直溯源至1898年他17岁初离绍兴故乡的时候。据鲁迅在《古小说钩沉序》中所言:“少喜披览古说,或见伪夺,则取证类书,偶会逸文,辄亦写出。”不过,圣人有云:“上焉者,虽善无征。”——鲁迅究竟何时开始系统整理古小说资料的,具体时间无从考证,但检阅手稿笔迹的前后诸多不一致,就可想见时间跨度的漫长了。这种勤苦功夫令人嗟叹,只有佛家青灯黄卷的生涯或者达摩面壁九年的修行与之差堪比拟。</p><p class="ql-block">以上说的内容尽管也有臆想的成分,但大体是我们能看到的故事。那么,这部书背后我们看不到的轶事又是什么呢?</p><p class="ql-block">我想,不妨发挥小说家手腕,在通读《古小说钩沉》后大胆想象,凭空架构起一个鲁迅青年时代的生涯梦影来。</p> <p class="ql-block">西风乍起的深秋,老槐树落尽了叶子,月光把斑驳横斜的剪影投在空旷的庭院,仿佛撒旦自天庭降临人间。透过昏暗的玻璃窗,我看到,一个唇髭浓密的年轻男子在简陋的静室内独自饮酒,就着熟花生米。酒是陈年绍兴花雕,用粗瓷的温酒器浸在热水里,袅袅淡烟氤氲得玻璃窗更加朦胧。几案上,笔砚旁,有几卷老旧的线装书,书名看不分明,在月光与烛光的合力下泛着淡青色。他默默地缓缓地啜着杯中的佳酿,时而抬头透过窗户看一下天空中暗黄色的圆月,双眼微眯,十指轻拢,仿佛有了很深的酒意,又仿佛灰尘阻挡了看月的视线。</p><p class="ql-block">忽然,他看定了我的双眼,我乍一惊,觉得不速之客这样深夜骤然打搅太过冒昧。庭院左右的房屋都门窗紧闭,石像一般隐匿在浓重的夜色里。偌大的庭院中,只有我与他单独相对,屋内烛光暗淡,屋外寒气袭人。但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被他那双瞳仁很深的眼睛悄然凝固。</p><p class="ql-block">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得我身上起了寒噤,乃至于感觉不到秋风的吹拂,感觉不到大槐树上的微霜融成的凝露滴落在我的脸颊。他的锐利、深邃、威严的目光使我想起珠峰的积雪、圣彼得堡的白夜和格陵兰岛的极光。他只是一个青年,可眼光却具有圣者的力量,这里面隐藏的人生艰辛、孤独、悲悯交织成无言的绝望,有如基督在十字架上沉重的呻吟。</p><p class="ql-block">为谁风露立中宵,这是我的梦寐么?不是的,我与他在深夜中相对,他比我年轻而成熟。我并不认识他,虽然在他的作品里,我无数次听到他熟悉的心跳。可是当真的相对而视的时候,他的脸于我是无比陌生,他的凝视使我全身冰冷,呼吸窒息。</p><p class="ql-block">蓦然,他的目光转向高远的天空,月华划过他的眼眸,眼中反射的火星转瞬即逝。我恍然明白他并没有看见我,他只是在凝望深不可测的夜色。夜色就是我的身影。</p><p class="ql-block">可我是谁?一个在文艺道路上苦苦挣扎、踽踽独行的寻梦者?一个恰如长鲸吸川般贪婪啜饮文学甘泉的饕餮者?一个无亲无友无爱无情无权无势无念无想的孤独者?可那是他,不是我。我不是孑立独行的魏连殳,我不是彷徨歧路的阮步兵,我不是深夜绕树徘徊只求与病叶为伴的灵魂。</p><p class="ql-block">忽然,有人在轻轻地叩门,我看见一个月白衫子的影子,手里擎着一朵紫藤花。我一惊,背影似曾相识,是一个年轻女孩的身影,短发垂额,纤指凝香。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听到她清脆的心跳,发出珠落玉盘的声音。</p> <p class="ql-block">屋里的人没有开门,似乎还沉浸在酒意和思索里。年轻女孩的不断叩门声,他都充耳不闻。我于是敲窗提醒他,他也毫不理睬,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纹丝不动。我的手指在玻璃上划出长长的弧线,好似流星坠河,飞电过隙。电光砉然穿越他的身躯,他依旧岿然不动。</p><p class="ql-block">女孩失望地转身将要离去,我看到了她的脸,修长而清纯,满眼迷茫又充满希冀,交错异样的光芒。手中的紫藤花迅速枯萎,花瓣纷纷落下,叠合在满地的树影上,好像黑白琴键在交替弹奏。</p><p class="ql-block">这时,门开了,女孩转身面对他,清纯的眸子满含哀怨。</p><p class="ql-block">我听到了一场无言的对话。</p><p class="ql-block">“你回来了?”</p><p class="ql-block">“嗯。”</p><p class="ql-block">“为什么不见我?”</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还回东京吗?”</p><p class="ql-block">“也许吧。”</p><p class="ql-block">“可我不打算回去了。”</p><p class="ql-block">“那是你的故乡。”</p><p class="ql-block">“是的,不过······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东京的樱花树下吗?”</p><p class="ql-block">“忘不掉。”</p><p class="ql-block">“可这些都成为过去了。”</p><p class="ql-block">“我知道。”</p><p class="ql-block">“我永远在樱花树下等你,就是刻有十字架的那一株。”</p><p class="ql-block">“嗯。”</p><p class="ql-block">“再见。”</p><p class="ql-block">“是再也不见吗?”</p><p class="ql-block">“不是······”女孩啜泣了,“是再相见。”</p><p class="ql-block">一缕青烟在我眼前缓缓消散。我看到年轻的脸颊上泪光炯炯,我知道这是一段永远刻骨铭心的梦,也是一段永远召唤不回的记忆。尘埃掩埋了梦境,仿佛树影阴暗了月光。</p><p class="ql-block">我对他说:“我也做过这样的梦。”</p><p class="ql-block">可他什么也听不见,阖上了门,他的身影在烛光下渐渐模糊。</p><p class="ql-block">烛光熄灭了,月华黯淡了,树影漫漶了。</p><p class="ql-block">我两眼溢满了泪水,我知道他听不见我,就如同我看不见他一样。</p> <p class="ql-block">我不相信这是梦,太过真实,历历分明,如在眼前。可我知道这只是梦,百年的光阴浓缩于梦境的一瞬间。</p><p class="ql-block">马克·吐温有一部中篇小说《我那柏拉图式的情人》,在这部小说里,梦境被描摹得那样迷离惝恍、虚幻缥缈,仿佛深不可测的夜色,或者杳不能极的穹窿。可是,梦境的真实性却远远过于现实。现实冰冷,梦境温馨,而且,梦境中的人永远年轻,仿佛天边的白云凝滞了时空的变幻。</p><p class="ql-block">我也愿意在这样的梦境中永不醒来,一如我现在用梦的语言在作文。</p><p class="ql-block">我醒了。我知道,这些都是呓语,但这样的呓语给我以无比的快意。</p><p class="ql-block">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写作下面这些文字,或者说其中大部分文字时,我只身一人生活在树林里的一所房子里,距离周围的邻居都在一英里左右。房子是我自己一手建造的,位于马萨诸塞州康科德镇的瓦尔登湖湖畔。我用自己的双手辛勤劳作维持我的生计。我在那里生活了两年零两个月。如今,我又是文明生活的匆匆过客了。”</p><p class="ql-block">我们的主人公一度也过着这样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包括青春,包括自由,包括奋斗,包括爱情。</p><p class="ql-block">或许是《古小说钩沉》中光怪陆离的故事催生了我的自由想象,又或者是历史的烟云升华了寒门士子的凤凰涅槃。我知道,光华与名望是任人瞻仰凭吊的,孤寂和痛苦却注定只能独自咀嚼。</p><p class="ql-block">我知道,这篇文章不知所云,但我明白:渗透心灵的话语必定是不知所云的。那就,和梦境挥手道别,继续回到现实中,做文明生活的匆匆过客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