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天街</span></p><p class="ql-block"> 陈少锋作于2021年6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五年前去了一趟台湾宝岛自由行,十几天行程可以说把整个台湾犄角格拉都游遍了,各地风土人情美食小吃也都一一领略了,还享受当时台北市长郝龙斌送给游客的大礼——凤梨酥和特色牛肉面。但有一个地方,却让我至今不得释怀,总带着一些迷茫,时不时神秘的轻轻叩动我的心扉。</p><p class="ql-block">到台湾每个地方都由当地导游兼司机负责。同车的还有一位来自大陆的大学生。一天下午当地的林先生应约准时来到台北旅馆接我们,今天的行程是前往基隆。耳熟能详的一首<鼓浪屿之波>令我神往基隆港:</p><p class="ql-block">那迷人的故事吸引我,</p><p class="ql-block">那娓娓的话语记心上。</p><p class="ql-block">我渴望、我渴望快快见到你</p><p class="ql-block">美丽的基隆港。</p><p class="ql-block">台北距基隆二、三十来公里。台湾大多数的地形是崇山峻岭,难得一块平原,台北附近就算是一块了。一出台北往北走马上就在大山里兜兜转转,公路艰难地穿行。从山里一钻出来就到了海边。台风季节,天气不稳,大风夹着阵阵细雨,裹挟着海浪,拍打着岩石岸边。沿着海边走,只见陡峭高耸的山崖上断断续续挂着一些被遗弃的巨大混凝土长廊,从山顶一直延伸到海边。还有一些规模巨大的废弃厂房和残缺的高架子什么的。林先生向我们介绍说那是日本侵占时期,山上有煤炭,日本人挖了从这里装船运回日本。几十年前煤矿早就被挖空了,空留这些废弃工业遗存因为太过巨大,因此也就没人管,任由其大败风景。</p> <p class="ql-block">这一带高山与大海紧紧的簇拥在一起,基隆市以及基隆港就夹在山与海之间的缝隙里,自然环境有点恶劣,与我想象中美丽宽阔热带树林缭绕的海滨城市景象大异迥然。基隆港贵为台湾第二大港,但规模比想象中差了许多,什么吊机林立超级海轮来往穿梭,全不见得有几样。</p><p class="ql-block">失望中,我们请林先生继续走行程。林先生见状不仅没有气馁,还兴致勃勃的说:你们会觉得好玩的。</p><p class="ql-block">唉,还说好玩,传说中美丽的基隆港原来不过如此,他是逗我们高兴的吧!</p><p class="ql-block">时近黄昏,阴云密布。汽车拐上了上山的盘山公路。路面很窄,两边是陡峭的山势。偶尔拐个弯又会看见来的路上所看见的那些被废弃的运送煤炭长廊。</p><p class="ql-block">车正转的头晕,突然拐到了一大片坟地里,穿过一簇簇大大小小的鬼屋,规模还相当大,里面还忽闪着鬼火般的灯光。正诧异间,林先生解释说这里土地紧张,许多人就在坟地里安家。哎呀,还有这样的事,活人与死人住在一起!拐过几道弯,坟地还没走完,这一来我们的心情就更沮丧了。</p><p class="ql-block">过了坟地不远,茫然间来到了一处野地,四周张望,雾霭茫茫。林先生说到了,你们在这玩吧,这里不错的。</p><p class="ql-block">哦,到了?开玩笑吧?这周边四处野茫茫,刚刚路过坟地的恐惧还没消散呢,却又到了一处什么鬼地方,只怪自己行前没有做功课,任由林先生摆布。这下可好?天色近晚心绪茫然。迷茫间询问了旁边人才知道确实是到了景点。再经询问才知道要往一处巷口走去。巷口很很窄,却已隐约感觉有点人气,也不知道这些人从哪冒得出来。</p><p class="ql-block">顺着人们走的方向,眼前突然展现了一串华灯彩绘的朦胧景色,一条巷子与它独特的立面形同一幅光怪陆离的画面陡然抖落下来。哇,原来里面是另一番花花世界。</p> <p class="ql-block">陈少锋绘</p> <p class="ql-block">巷道几乎全部是台阶,很陡又很窄,两边琳琅满目异常拥挤的商铺鳞次栉比,顺着陡峭的山势层层叠加上去。巷子藏在山沟里,外面看不见,里面却很纷繁热闹。</p><p class="ql-block">懵懂间正好奇的四处张望,不知如何观光。忽然从背后传来一声礼貌轻喊:Sorry,请让一让。</p><p class="ql-block">回头一看是一对年轻人,小伙子提着一个大旅行箱,女孩背着行囊正吃力地向上努力滕挪。避让之余,我忐忑的心才放了下来,它们和我们一样也是来旅游的,而且他们还打算住在这里。看来这里的确是一个旅游的地方。正巧旁边有一家民宿,橱窗里有介绍这里的解说。</p> <p class="ql-block">原来这里叫九分老街(也有叫九份的)。传说最初有九家人不顾环境恶劣,择远离喧嚣而居,每户人家轮流远足购物,每次都必买九份,久而久之地名就来了。当年这一带开挖煤矿,住在山顶上的矿工们没什么地方可去,唯一能逛的地方就是这里,慢慢的这里就成了商业聚集中心。</p><p class="ql-block">九分老街三面被陡峭山体拥抱,只留一面朝向灰沉沉的太平洋。这里的气氛有说不出的什么感觉,青石板铺的台阶,大概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头顶是五花八门各色雨棚一顶接着一顶遮天蔽日,日式灯笼一串一串映衬着店面的各色招牌。招牌上的字体,虽为汉字,却有着浓重的和风味道,圆润有余而力度不足。斑驳黑漆漆的木结构房屋从中夹杂着几间时髦靓丽的店面,英文书写的美术感透出现代设计风格。热气腾腾的各色小吃,蒸魔芋贴糍粑烤番薯目不睱接,色泽鲜艳的各种叫不出名的海鲜眼花缭乱,汤圆十几种,万能的铁板烧把能烧的和不能烧的全都烧在一个盘子里。牛肉汉堡等西餐浓烈的香精味混搭上隔壁鱼丸伯烧烤的酱油味,令人呼吸窒息。高丽丽典雅斯文的艺术画廊夹杂在土里土气的丸子店旁,又是一家东南亚风格的民宿。不伦不类的门面挂着数不清的叮叮铛铛,构成了一副光怪陆离的画面。市井里没有什么LED高档的霓虹灯,更别提像内地边陲山沟的小地方那样刻意追赶上海外滩的灯光秀。我对装修感兴趣,只觉得内地喜欢各行各业都行政化,商铺统一招牌,各地夜景互相攀比,城市大一统轴线布局,体现一种等级与秩序。这在我干的建筑设计行业里被称作为“有设计”。而那种民间自发的,尽管很有历史沉淀感,但只要是杂乱俗气的,都被贬为“没设计”。这应该算是一种偏见吧。建筑文化其实只是社会文化的一个分支,建筑文化并不等同于建筑师文化,相反,建筑师文化的祖师爷应该是社会文化。真正有生命力的建筑应孕育于市井世俗的文化中,而且更有浓浓的人情味。</p> <p class="ql-block">陈少锋绘</p> <p class="ql-block">我又发现在酒肆旂旗下杂乱无章的场景里居然没有什么嘈杂的声音。店老板买只顾埋头服务顾客,没有叫卖的吆喝声,更没有店门放开嗓子叫喊的喇叭声。游客们交错游离而行,飘飘然如恍惚的梦。大家都心领神会般的只是小声喧哗,好像大家都在默默遵守秘而不宣的约定,不让嘈杂声打破笼罩在街市上空的神秘温馨。</p><p class="ql-block">温馨是一种隐约的氛围,只可意会不可言喻,他从每一扇旧窗户每一堵门缝里流露出来,从门面灯光映照下流露出来,从熙熙攘攘人群的眼神流露出来,传递给我,直达心灵深处而煽动起来的灵动。</p><p class="ql-block">温馨的情愫不光在幸福温暖满满的时刻畅漾,还会在落魄的时刻抚慰沮丧。当年有一出台湾电影叫做<悲情城市>,就是与我同行的大陆学生慕名而来的那一出,在这里做外景地。描写的是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片名“悲情”二字也许是九分老街的历史写照吧。</p> <p class="ql-block">正讨论间,我们上台阶来到了一个巷子口。小巷子只有七八米深,一边是商铺,另一边则是下面店铺的房顶。巷子的尽头赫然醒目的标上了几个字:九分电影院。这也真是的,在陡峭的山势拥挤不堪的市井角落居然还能放得下一座电影院?真是见石缝插电灯杆了!惊愕之余走到跟前还真是不假,里面正放着电影。门口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嚼着爆米花漫无目的的驻足闲聊,看样子很享受。</p><p class="ql-block">我们只是来这里转转,并无心思看电影,只是惊叹于在这个小巧玲珑充满人间烟气的夹缝里居然藏着一个大千世界,不光是房子店铺等奇异街景,更有人们目空尘世的淡定从容。</p><p class="ql-block">就像这家电影院以自身庞大的容积硬挤在看似己无立锥之地的微缩版小人国里一样,从容不迫。</p> <p class="ql-block">转出电影院叉口,往上顺着台阶来到一家人叫赖阿婆的丸子店。老人家一脸慈祥,不慌不忙的忙着手上的活,目光很少在顾客上转悠,看看来者是什么货色?更没有叫卖,只是全神贯注地制作食物,就像在家里开饭一样平常。</p><p class="ql-block">现代社会越来越富有,而原始淳朴却越走越遥远。</p><p class="ql-block">九份老街隐藏在大山大海的缝隙之间,属于小人物的世界,属于赖阿婆,属于挑贩脚夫,属于心累的漂迫者,属于从茫茫大海惊心动魄归来的老船长。靠岸的老船长提着疲惫的身体爬上这天边的小街,坐在一盏煤油灯旁,无声无息的远眺他刚从那边过来黑沉沉的大海。</p><p class="ql-block">昏黄的灯光摇曳着老船长的心。</p><p class="ql-block">昏黄的煤油灯下摇曳着还有怀旧的乡情。台湾人自古来自大陆,最早的是原住民,后来是四九年溃退来的后住民,不可否认的是还有日本留住民,因为日本人在这里统治了半个世纪。辛劳的矿工、远行的海员、朴实的原住民和外地来的居民,许许多多历史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有原住民的原乡愁,也有余光中式外来人的相思之愁,它们混合在一起弥散出九分老街的离奇味道,酿就了九分老街五味杂陈的老酒。</p><p class="ql-block">远山有些亮光,不知道是谁日复一日捻亮灯,灯影穿越时空映入半山小屋,变成醉意的风景。</p> <p class="ql-block">人们处在大社会大时代里总是有意无意地弥留着沉重的生活感,当偷空来到九分老街,在昏黄的油灯前静静坐下来,无可名状的虚无释放了一切,心里空落落的,顿时会升起一丝温存。</p><p class="ql-block">回家了。</p><p class="ql-block">的确在九分老街每个角落都可以成为来者的小确幸,难怪游客中年轻人特多。他也许是一个不知愁滋味的学生为赋新词强说愁来了,或许是浅尝了一段愁滋味的职场年轻人放飞来了,更或有喃喃自语“今日好个秋”的成熟人来逃避现实来了,或者还有思想者哲学家诗人……。</p><p class="ql-block">而我则是懵懵懂懂一头撞进来,与同行的大学生慕名而来不同,本就没有底色,抱着玩心而来,没想到却产生了莫明奇妙的归属感。是什么成就了九分老街吸引人们跋山涉水前来呢?我想更多的不是玩玩而已,而是心灵的体验,想寻找亲切的认同感吧。</p><p class="ql-block">于是我也模仿老船长那样,选择一处僻静的角落,守着昏暗的煤油灯,从背靠万重山的屋角这里往外眺望黑沉沉的太平洋,极力捕捉隐约沉浮的思绪……。</p> <p class="ql-block">这里的地理环境恶劣,却被历史选择建了条街市,天然成就了一个异类的生存空间,但却印证了一个现象:当人类居住的地方恶劣到无以复加的顶点时,可能会误打误撞奇迹般地脱胎成为了人们向往的圣地,就如云南云阳梯田、新疆交河故城、意大利威尼斯、西班牙隆达、挪威峡湾小镇。</p><p class="ql-block">只要有了对生命最朴素和旺盛的热爱,无论居住在哪里,都会活得很好。</p><p class="ql-block">这不也正是古代文人骚客所描述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的理想伊甸园,天上人间?</p><p class="ql-block">诗兴正浓,突然电话响了,林先生接我们来了。这一下子把我惊回了现实,心头一片茫然。</p><p class="ql-block">走吧!</p><p class="ql-block">轻轻地我走了,</p><p class="ql-block">不打搅这里的梦幻;</p><p class="ql-block">走吧!</p><p class="ql-block">轻轻的我走了,</p><p class="ql-block">带不走这里的前世今生……。</p><p class="ql-block">重新坐上林先生的车,又重路过那片发出幽光闪灵的坟地,又重新驶过荒凉,千转万迴的轮回到地面。</p><p class="ql-block">九分老街的印象就像中国的山水画,在壁立千仞的崇山峻嶺上,隐约闪露几处昏黄的灯光,投影出崎岖狭窄台阶。</p><p class="ql-block">同车的大学生在满足了心愿之后已呼呼大睡,而我却睡意全无。九分老街对于我依然是朦胧的残影,在沉沉的暮色里萦绕摇曳。心里总想要抓住什么,领悟什么,却依然迷茫。</p><p class="ql-block">也许迷茫才是感知世界的基调。</p><p class="ql-block">车内悄悄然,林先生也许洞察到了我的心思,默默地开着车。</p><p class="ql-block">“蓝蓝的天空银河里,</p><p class="ql-block">有只小白船,</p><p class="ql-block">船上有棵桂花树,</p><p class="ql-block">白兔在游玩。</p><p class="ql-block">桨儿桨儿看不见,</p><p class="ql-block">船上也没帆,</p><p class="ql-block">飘呀飘呀飘向云天”。</p><p class="ql-block">小时候唱的<小白船>飘在脑海里:</p><p class="ql-block">“在那遥远的地方。</p><p class="ql-block">闪着金光。</p><p class="ql-block">晨星是灯塔,</p><p class="ql-block">照呀照得亮”。</p><p class="ql-block">五年的光阴逝去了,九分老街成了幻觉——天街。</p><p class="ql-block">(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