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

偶然

两年来，我一直都没有走进过这条小巷。这条小巷，长只有我的四百多步、宽只有二十来步，我却走了整整几十年。几十年的时间里，我每天都要在这小巷里往返几次，却竟然不知道它的名字，但它却早被我默认为是我的生命之小巷、时空之小巷。让我再细细地观察它一下吧：小巷南北走向，它的北部隔小巷对峙着两个学校，中学在东侧小学在西侧；它的南端西边是一座医院，一所新建的老年大学隔着这小巷与医院的东侧门相望。小巷与这四个单位的位置图恰似甲骨文的“水”字。 2021年4月29日，我重又来到这条小巷，是为了在武陵区老年大学散文班上课。坐在崭新明亮的教室里听自己喜欢的课应该是惬意的事，但我却有点不适，因为学生生涯对我太陌生了，好在许老师生动具体的讲课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一等下课我便冲出教室，到楼下散散步。这时，传来了一阵阵童音的欢笑声和“加油加油”的喊叫声，我立即横穿老年大学门前的这条小巷，顺着声音沿小巷往北走，来到了那所小学的铁护栏外，原来学校正在举行运动会。只见阳光普照下的操场上满是红领巾。这是我儿子的第一个母校。忽然“加油”的声音大了起来，只见弯弯的赛道上有两个小姑娘飞跑着，几乎不分先后，我也跟着紧张起来。一个如风的声音倏地惊过耳边“妈妈，你今天来看我比赛就好了，我准会跑第一名的”。这分明是我儿子稚嫩的声音，是多年前发出的，到现在才传到我心底，让我一怔。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便慢慢地踱过这条小巷，想回到教室里去，却迎头看见与那所小学对峙的中学里面有学生正在练习打排球。有一个小姑娘穿着校服托着排球直向我走过来。咦，这不正是多年前读初中的我吗？那时我也是这样的热爱着排球：下课了要打球、放学了要打、周末要打、手练得又红又肿又疼还要打。我好害怕中学校园里的“我”突然消失不见，赶紧举起手机拍下来，不曾料想这一冒失的举动，竟把那小姑娘吓得拔腿就跑，青春的身影不见踪影…… 哎，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回到老年大学的院子里，我没急着进教室，在外面转了转。我无意间发现老年大学和那个中学之间只有一堵矮矮的墙隔着，只要稍稍用点力就能翻越。墙那边的中学生一不小心就翻过这矮墙，成为老年大学的学生，但墙这边的中老年能翻过这矮小的墙成为少年吗？ 再回到教室听课时，我有点恍惚、有点若有所思，我正努力想让自己集中精力时，老师宣布今天的课上完了。我走出校门，穿过小巷，来到与老年大学隔巷相望的医院。这家医院是我工作了三十多年的地方。我进去买了点药，便到好友畅的家中吃中饭。我和她聊了好久才回家。 回家的路有两条，不知为什么我竟下意识的选了这条小巷。说实话，这条小巷一点也不美，狭窄、拥挤、杂乱。两年前，我和它深情告别的情景顿时浮现出来。那是个周五的黄昏，天阴沉沉的，空气湿润润的。我下了班没有和往常一样急着回家，而是在我的检查室收拾东西，因为这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后一天。我把几本经典的专业书和一些日常用品用一个小纸箱装着，准备带回家去。另一个大纸箱装着我再也用不着的东西：医院的各种文件和规章、一大摞门诊逐日登记本、一大堆医学杂志和资料、几件白大褂、各种证书以及各式各样的工作牌。这些被我扔掉的废品，在一刻之前对我却是那么的重要！这种巨大的变化引起了失衡，我的心突然感到一阵窒息一阵绞痛，我几乎是一下子瘫坐在办公椅上不能动弹。原来，我自己都不清楚，我竟是这样的爱着自己的岗位！我不知坐了多久才离开，踏着这条小巷往家的方向走去。 这条小巷在此刻与往常迥然不同了。在阴沉湿润的空气中，在影影绰绰的路灯下，显得那么虚幻、那么美丽、那么伤感。我尽量放慢脚步，好像每一步都是那样的不忍、犹疑，但四百多步还是很快走完。在小巷北端的尽头，我站住了，不敢再往前迈半步。仿佛一旦走出了这条小巷，我就会置身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令人恐惧的世界，于是我调头返回小巷，用凌乱的沉重的脚步一步步的丈量着这条小巷，向南端的那家我工作了一辈子的医院走过去，走过去。天空下起了雨，我流下了泪，雨水带着我的泪水渗进了这条小巷…… 我还是别了这条小巷，来到了陌生的职场后时期。我像一台一直奔跑的车被突然叫停，这让我一时难以适应。于是，我背起行囊，向远方、向山水寻求治愈；我埋头在以前没有时间看的书堆中，在各种知识中获得力量；我养了许多的花草，在一花一草间体会生命的轮回……渐渐的我明白了退休的意义：人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处在不自主的状态中，要么被家长逼着快速成长，要么被学校逼着考高分，要么被职场逼着出成绩。于是，每一个人都会有很多的遗漏和两难、很多的违心和遗憾。还好，有一个退休时期，来救赎人性自由和自主，来弥补曾经的遗憾，来回拾从前的遗漏。因此，我的退休是结束但更是开始，结束的是一种惯性的、单一的已知生活，开始的是一种充满多种可能性的未知生活。有了这样的认知，当我再走进这条小巷时，我的脚步是笃定的、沉稳的、自由的，同时我也能清楚地看见以前的匆忙、慌乱、沉重的脚步。能让我回到这条小巷与自己的过去对话的，是这所新建的武陵区老年大学。这是上苍的刻意安排吗？她让我在这条狭小到任何地图上都找不着的巷子里，把我生命的各个时期沿着小巷有序的铺陈，因此我的生命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回路，时而让我穿越、时而让我对比、时而让我反省、时而让我憧憬……哦，小巷小巷，我生命的时间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