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门前的小溪，一一我永远的眷念（下）

晓

（接上部分） 外婆个子偏高，有一对好看的微凹的眼眶和明亮、炯炯有神的眼睛，常带着一顶黑绒布的老太帽，脸上总挂着和蔼慈祥的笑容。 外婆是最后一代裏脚的女性，脚裹得象个肉团似的，从此无法做重活，不能迈大步，也不能走远路，妈妈有时接外婆到街上住几天，都是小舅用独轮车推着她去的。 就这样一个小脚女人，外公去世时，小舅才刚出生，妈妈也只有五岁，是她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地把三个孩子拉扯大。 小时候的冬天很冷，外婆手中总是抱着一个铜暖炉，炉里装着炽热的炉灰；有时戴上老花镜做些针线活，吃力地盯着针孔穿针，穿不进就将线头在嘴里抿一下，再接着穿；我还记得外婆抱着我时温暖的怀抱，记得夏天我睡在竹床上，外婆轻轻地摇着蒲扇为我赶蚊子，记得做饭的时候，外婆一手拉着风箱，一手往大灶里添稻草，火光一闪一闪地照亮了她清瘦的面庞和花白的头发。 外婆爱干净，屋里总是收拾得很整洁，地上扫的一尘不染，那时用的扫帚都是用稻草扎的，外婆扎的扫把又结实又好看。 家里有台石磨，我和外婆一起磨米粉，有时她摇磨、我添米，有时她添米、我摇磨，细滑的米桨就从磨缝里潺潺地流下来。用米粉炸成油饼又香又甜，加上芥菜就可做成香糯爽口的菜粑粑。 我常在水塘旁的场地上玩，有时玩得忘了回去吃饭，外婆就会站在大门口喊我：“小林哎，吃饭啰……” 我听到后就赶紧跑过去，随外婆进了屋。 记得大妹妹小樱来外婆家，到傍晚时便大哭着要妈妈，怎么哄都不行，外婆只好带她到大门口，说你看，妈妈就要来了。不一会，真的看见村外小路上，辛苦劳作了一天的妈妈正匆匆赶来，那火红的晚霞下妈妈匆匆赶路的剪影，就象一道最美的风景，凝固在我们的记忆之中。 村里的小溪流经水塘出来就变宽变深了许多，溪流的岸边就是外婆的菜园。我很喜欢同外婆到菜园来浇水摘菜，用拨勺直接从溪里挽起水，转身一甩手，水就划出一道白色的弧线均匀地洒到了地里。园子里有豆角、辣椒、大蒜、茄子、青菜等等，水边有几棵树，丝瓜藤爬在了树上，挂着一条条青油油的丝瓜，同水里的倒影相映成趣。 我八岁时，表妹小丽出生了，给家里增添了新的生命和无限的快乐，最小的表弟阿军一九六九年出生，那时我已长大，从军去了远方。 为了生计，大舅从小离家，后来在外面参加了工作，经常和大舅母回乡看望外婆和小舅。 小舅留在家务农，是家里的顶梁柱，家里唯一的男劳动力，上工挣工分和自留地里的活主要都靠他。小舅又和其他农民不同，有着很好的文化底蕴，朴实中透出儒雅的气质，不但文笔流畅，也写得一手好字，一到过年，全村的春联都是他来写的。 小舅平日话语不多，总是黙黙地耕作，辛劳的负重前行，很重感情，热爱生活，心里充满了对美好的祈求和守望。 印象中，小舅收工回来了，脚上的泥还未洗干净，放下草帽，把镰刀往天井旁的柱子上一啄，就开饭了。那柱子上便留下了密密麻麻的啄孔。 小时候我也会跟着小舅去田间玩，他车水，我就忍不住也想上去试一下，一脚踏空便扒在水车上了，小舅就笑着把我抱下来。 夏天他还带我去离村庄稍远的一个池塘去洗澡，这是男人们洗澡的地方，他教我游泳，托着我，我用两脚用力地打水，在水面上溅起高高的水花。 街上三日一集市，小舅只要来赶集，便会到家里坐坐，来看看姐姐，然后在集市上买点东西回村。 双抢是农村最忙碌的时节，我和弟妹们放暑假后会来外婆家帮忙，同时也体验着劳动的艰辛和快乐。 日子过得很快，小舅七十岁生日我们都来祝寿，小舅写下自寿诗一首：“驹光徒增七十春，回首沧桑喜在今。应世无才唯守拙，耕读有勤合修身。培养三儿能自爱，于归二女偶相亲。幸有贤眷协家计，兰桂欢舞乐天伦。＂ 小舅在诗中抒发了平日很少吐露的丰富情感，饱含着对妻子、子女、对家的挚爱和欣慰之情。 因积劳成疾，小舅晚年身体一直不好，病重时，我们去医院看他，只见他已非常虚弱，微闭着眼睛、不能说话。我握着他的手，也不知小舅那来的力量，他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握住身旁的每一个亲人的手，他传递的是对亲人们的爱，握住的是人世间唯一难于割舍的亲情！ 不久后小舅就离开我们走了，在他留在家里的最后那个夜晚，我点了一首《外婆的澎湖湾》，我想，小舅会喜欢听到这首歌。 小舅去世，大舅痛失弟弟，悲痛欲绝，含泪写下祭诗《悼贤弟千古》：历经沧桑意志刚正直敦厚德泽长深谙耕读有心得舒畅文笔磬誉扬初报星沉惊梓里东窗日渀恸哀伤 痛失同根泪泉涌欲复相逢惟梦乡子孙泣血继遗愿山水含悲为君怆一生情操人敬仰千秋风范永流芳 安息吧！数句之祭，以慰英灵。兄、嫂泣于二零零八年。 今年清明去乡下给外婆和小舅扫墓，竟经过小时候小舅带我去洗澡的池塘，我佇立着，泪水盈湿了眼眶。 小舅母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总是任劳任怨、埋头操持着家务，做饭、提水、舂米、洗衣服、还要忙菜园里、禾场上和田里的活，有时也把菜挑到街上去卖，再买回来油盐酱醋和日常用品，辛辛苦苦地把五个儿女带大成人。 我想，她最惬意、开心的时候就是盛夏时节同村姑们一起，划着腰盆下湖摘莲蓬、采菱角了，绿荷摇曳、碧波荡漾，湖心里飘来村姑们朗朗的笑语声。 我没有见过外公，外公因肺病在一九三五年三十四岁时就英年早逝，家里一度留下外婆、太外婆、太太外婆三代守寡。只听说外公勤于耕读，还从小习武，有次在街上就轻易地制服了一个闹事的流氓地痞。 为了给外公到南昌治病，家里把好田都卖了，只留下了一些靠天收成的湖田，日子开始拮据，常食不裹腹。有一年妈妈冒着大雪去南昌亲戚家（徐家坊太外婆的娘家）借到二块大洋过了个年，大舅也从小就到街上当学徒，外婆在家纺纱，然后由妈妈拿到南昌去卖，以补贴家用。 妈妈去世时，大舅哭诉姐姐对两个弟弟的照顾，就是一口饭也要省给弟弟吃，足见当年家境的困窘。 虽然家境艰难，但土改时按田亩划成分，还是被划了富农，在“文革” 荒诞的岁月里倍受冲击和折磨。特别是那年老屋被“没收＂，全家被赶出家门，还不许带东西，当年只有十几岁的小丽大哭着抱着一床棉被不放手才被带了出来。也不知一家老小是怎样悲痛万分、惊恐无助、一步三回头地泪别老屋的。想到这悲惨的一幕，不禁潸然泪下！        后来全家在村口搭了个草屋住了下来，一九七七年外婆就在这间草屋里去世了，那天我们都守在她的身边，外婆安祥地躺在大舅的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享年七十五岁。 若干年后“落实政策＂，已当作生产队队部的老屋已被改得面目全非，于是把老屋旁一间简易平房作为“还房＂了事。 后来老屋被彻底拆除，只剩下咫尺残墙。 时光似水，渐行渐远。不知何时起，村子里的老宅子都拆掉了，高大的老树也砍光了，村民们陆续建起了水泥房。涟漪荡漾、粼光闪闪的水塘没有了，那条不知流淌了多少年、多少代，血脉般赋于魏村蓬勃生机的小溪也无了踪影，除了外婆家的几尺残墙和废弃的老井外，没有了任何昔日的痕迹。 当年清雅宜人、浑然天成、原生态的魏家自然村不见了，每次再来魏村总有一种淡淡的失落和莫明的惆怅。 于是，总想在怀旧的季节，将情丝凝聚笔尖，用自然清新的色彩，为魏村临摹一幅美丽的画卷，同以前的自己相逢在轻风细雨的溪岸。 也许岁月至美，在于它的必然流逝。承载我小时候美好记忆的魏村是回不去了，但每每梦回魏村，又看见春燕穿过雨帘，牧笛吹醉了落日，无数的红蜻蜓在水塘边飞舞……又梦见外婆门前的小溪还在潺潺地流淌，水花溅湿了我的梦，溅湿了我永远的眷念。 二零二一年五月上海 … … （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