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父亲节前夕

苏丹丹

其实我的父亲非常爱我。

我以为他不爱我，因为我总是对他充满愤怒，埋怨。我埋怨他导演了我的人生和前程，我埋怨他给我制造了人生的磨难。我曾经觉得，如果不是他，我的今天或许会更好，更精彩，我会觉得自己更自信、也不会那么辛苦。我甚至埋怨他性格不够温和，脾气暴躁，情绪不稳，这些不好的东西恰好我身上都有。而我这些不好的东西我也觉得都是拜他所赐。

但就是这样一个在我心目中有这么多缺点的老父亲，却尽他所能给到了我他最深刻的爱，尽管他从没有告诉过我。父亲总是腼腆、害羞的，不善表达情感，但是他却用每一次的行动来证明他给到了我最好的爱。而且这个老父亲在一生的风风雨雨中给了我那么多的陪伴，从未缺席。我记得他对我所有的好和不好，我也记得我对他无限的眷恋和依赖。

　　我的父亲今年72周岁了，最近一段时间我总觉得他越来越老了，今天中午他坐在沙发上，我过去叫他过来吃饭时，偶然一瞥，他的鬓角边又飞起了白发。我有些心惊、害怕，我不愿意看着他老去。

很小的时候，父亲与母亲生气吵架，吵到半夜时，他要离开家，我追出去满面悲伤问他去哪里，他蹲下来扶着我的肩膀，有些哽噎地说他心里很堵，像一块石头，然后头也不回走了。我绝望地站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我环顾院子里的树影，还有那一方我头顶小小的、半明半黑的天空，流着泪不知所措，我没有力量唤回父亲。

这一幕如此深刻的留在我的记忆里，不知道父亲是否还记得？

他们俩吵架不小心打碎了窗玻璃，一个小小的玻璃渣子飞溅到我眼角的边缘，我“哎呦”一声，他们俩吓得赶紧冲过来抱起我，轻轻地将玻璃渣子拿开，不停地问我“疼不疼？”其实有一点小小的渗血，但是我感觉不到一点疼痛，那一刻我好骄傲，因为我被他们围绕。

我的父亲经历过文化大革命，高中未毕业便停课去大串连，之后在爷爷的帮助下去煤矿当了下井工人。工作一段时间后，矿上觉得他是高中生，有文化，便推荐他当了矿上的高中老师。高考恢复后，父亲在爷爷的督促下与他的学生一同参加了高考，考上了山西大学中文系。

人都说知识改变命运，确实如此，父亲是个立志的人，所以他会在学习中对我严加管教，但可惜我并不买他的账，总是让他很失望。估计除了看书，看小说他并不太去反对，有时还夸我知道得很多，但也只是他高兴的时候。更多情况下，我的涣散和贪玩令他焦虑、烦闹、愤恨不已。初中的时候，因为我逃课，他还被班主任叫去谈话。

真的很惭愧，我从没有好好学习过，即使上课、做作业时，我的课本里也夹着小说。记得很清楚的一次，我在和妹妹的房间里写作业，那时候台灯一点都不明亮，桌子上放着我一堆作业，作业本下放着《红楼梦》。我借着昏黄的灯掀起作业本沉浸于故事当中，父亲突然进来，吓得我来不及躲藏，他一下子把书扔了好远，简直是破口大骂，而我瑟瑟发抖。

那一晚，我几乎没有睡觉，他也气坏了，各种教训和斥责，还撕碎了我的本子。第二天早上上学我迟到了，他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我别扭着不愿意去，他骑自行车送我，我也骑着自行车。那是个冬天，我故意不戴手套，手握着自行车把，冻得肿胀通红，就是为了让他看见，让他生气。

我有时候偶然会想，我今天经常性的迟到会不会和当年这件事情有关呢？因为当年他陪着我进入了学校，好像还和老师交待了一句什么，于是我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在同学们中间我还受到了特别的关注，我记得我的好朋友下课后搂着我的肩膀对我关心备至，同学们也是充满同情。

所以我会怀疑今天我顽固的迟到或许是一直在怀念他当初的陪伴。

　　童年、少年，甚至青年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对于父亲我记得他的点点滴滴，他打我，骂我，他照顾我，担心我，他为我做了很多事。直至成年我结婚后，他都没有放手对我的关心和关注。尽管他的责备令我感到羞愧，他的关心和忧心忡忡也让我感到温暖和支持。

生活中发生了那么多件事情，经历了那么磨难，跌跌撞撞走过来，无一不是他在我身旁。每一件事情若要问母亲，母亲只会说一句话，问你爸爸去。所以父亲在家里如山一般的存在。虽然我知道他有一堆大道理等着我，但是我也知道他也会有无数个办法给我。他的道理我不耐烦地接受着，他的办法我也尽数使用。

他是我童年记忆里最无所不能的父亲，我最佩服，最依赖的人。在长大的年纪里我以为我可以很好的离开他，去走我自己的路，不再受他控制和主导，但是我发现这很难办，我习惯了有他在。每当遇到事情，我还是会找他。

2013年，我的生活中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我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某些事情会落在我的头上，会改变我的生活。初遇那件事情，我恐惧迷惘，第一时间便是带着孩子找到父亲，父亲冷静而忧虑，替我分析，替我想办法。那段时间，我在父亲的指导下，战战兢兢进入我不熟悉的领域，尴尬而错乱，悲伤而委屈。如坐针毡的那些天里，我知道我强撑的信念和坚持是因为有父亲在我身后，我强忍着心里的不甘和怨忿一步一步走过。曾经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卸下心里的防线，在小公园坐了很久。黑暗中，我思索着前程后路，父亲打来电话，一句话令我泪如雨下。他说，是不是心里感觉很难受？难受就哭会吧。那一刻，我觉得父亲是最懂我的。

他对我也一直都很宽容、支持。2016年，他在北京住，把车留给了我，我却不争气将他的车搞丢了，还被无端抵押。他听说后赶回来，在他的坚持下，要把车赎回来，我那时很软弱，分不清孰对孰错，只是埋怨父亲不给我钱，我却不理解他的苦心和冤枉。最终他拗不过我，他忍下了自己的冤屈承担了本该我负的责任。

我的父亲有时是个多么没有原则的父亲，我那时却没有给到他足够的理解。但是他却给了我那么多的心疼。

还是2016年，我去法院遭遇了不公平的对待，我感觉艰难而气恨。回到父亲家里，我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父亲过来问我办得怎么样？我崩溃大哭，父亲惊得赶紧扶着我肩磅，就像我小时侯一样追问，狗儿，怎么了，告诉爸爸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爸爸给你去办。

我那时已经40岁了。

　　我的父亲有情有义，认真而努力，从未耽误过自己，也从未让自己有丝毫懈怠，如果他不是毕业后搞了行政工作，说不定他会是一个作家和文学评论家。

工作后他选择了仕途，凭借自己的辛勤打下了他的天地。但他可是中文系毕业的呀，这根弦一直在他心里，他写作的欲望从未停止，年轻的时候是因为工作要写大量的材料，老年退休后，他还是选择了写小说，写散文，一生都在以笔耕耘。

我很喜欢读他的文章，他的文章是可以作为语文范文来读的。其文字清灵隽秀，朴实真挚，饱含着一个人的情怀和理想，流露着一个人心底的温和和丰富。那些小说里有对生活烦闹和现实的叙述，也有对一个人奋斗拼博，却终陷落寞的叹息；有对小人物的讽刺，也有对社会不平现象的抨击。我常常回避读他的小说，因为我太容易被共鸣和感动到，我不愿意他看见我被感动，或者我不愿意看到他的心酸，这让我很难过。大多数情况下，我愿意读他的散文和评论性的文章，他的散文婉转细腻，极具美感，令人惊艳。他评论性的文章维度广阔，功底深厚，令人赞叹。

父亲年已古稀，还在孜孜不倦阅读、记录、创作，这是他引以为豪的兴趣。除此之外，他的娱乐很少，即使从前的游泳，和现在的打乒乓球，也都是为了控制血糖才锻炼的。

他从上世纪的98年就得了糖尿病，至今已有23年。自发现得病以来，他遵从医生嘱咐，严格控制饮食，自己买来看糖尿病的书，定时记录好每次的血糖指标，随时掌握自己的用药剂量。医生和我偷偷夸他控制得好，他都不信。

可是他是我所知道的人里血糖控制最好的一个人，这得益他的自律。

他得了糖尿病后，为了更好地控制血糖，他几年如一日地每天中午饭后坚持去游泳，极少缺席，我有时还看见他眼皮子犯困，也要拖着腿去。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的运动改成了打乒乓球，现在老家住着，每天中午饭后都在阁楼上打将近1个小时的球。

我心里暗自佩服他坚持一件事这么久，甚至当作一生的事情来做。同时我也感到好奇，为什么我没有像他那样的恒心？

父亲很自律，也很勤奋，他考大学时，因为停了几年高中的课，又要和他的学生一同上考场，便用了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去看书、做题、背诵。他参加工作后，在什么岗位都会去读什么书，我看见过有那么大部头的经济书他在翻阅，还有蓝色黑水的标记。

我曾经跟他说过，如果他学医，一定是个好医生，他那么喜欢琢磨钻研，他也承认。

父亲很努力，小时候，我见到他最多的场景是夜已经很深了，他还在灯下写材料。他是秘书出身，每天要了解时事，还要翻阅资料，写大量的材料。我不知道他那么多年的工作中写了多少材料，反正小时候我的作文是他修改，工作后给单位写东西，或者自己随便写的文章，我总会让他来修改。他改后，我总是神清气闲，自信百倍，并且感觉无可挑剔。他最后一次给我改文章是2019年，之后没让他再改，因为我不想再依赖他了，尽管每次写完我还是有种想要发给他的冲动。

在他一生中的那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可依靠的人去帮他，他成长的路上，他都是一个人冲锋向阵，所有的辛苦和疲累都一个人扛。我的爷爷奶奶出身农民，奶奶没文化，爷爷虽读过书，但是也仅是看报纸的水平。他断不会像我一样，有一个如此可依，学问如此丰富的父亲。

如果我的父亲看到，一定会失笑，他才不认为自己是学问渊博的人，但是他在我心目中，在我的童年的夸耀中，他就是这样令我敬佩和仰视的。

他总有些自卑，觉得自己书读得不多，写得东西还不够好，但其实他的床头，他的茶机旁都堆着他读过的书，记录过的笔记。而且他还在不断地阅读新的书，他只是觉得时间不够他去读遍这世上那么多的书，也或许他是想要弥补年轻时候的梦吧。

父亲从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没有多少依靠，他只能靠自己。

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有一个镜头，下着大雨的下午，他拉着平车奋力向前，平车里躺着生病多年的奶奶被捂得严严实实的，我也披着块塑料雨衣坐在旁边。瓢泼大雨倾泻而下，父亲偶尔回头看我一眼。那应该是从和平医院接奶奶出院回家的路上，他走了那么远，雨湿了全身。

父亲的一生都是如这般辛苦的走过来的，也正是这种辛苦和独立让他有了今天的成就，锻造了他的能力。在父亲和母亲的家族里，他是最有发言权的，也是令人生畏的。别人眼里的他是很强大的，他会去给这两个家族里调解矛盾，他会被要求解决家族里孩子们遇到的麻烦，他也被请去主持公道，解决困难。他很会说话，他说的话娓娓道来，有理有据，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令人难以反驳，他是一个家族权威一样的存在，这个权威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定在了我们每个人心中。

最近的一次对他佩服之情便是几年前在我以前的公公婆婆面前陈述某件事情的利害关系，以及解决办法。我静静地坐在一旁，那种深深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的父亲又一次用他的智慧和才华令人心服口服。

　　细细碎碎地记下父亲的一些事情，还有很多，不能一一累牍。

这一切皆因有感而发，是回溯，也是梳理。因为近来我发现自己对父亲的愤怒多了起来，有了很多埋怨。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一直在思考原因。

父亲之前虽然在我心目中也有疙疙瘩瘩的时候，但是总体感觉还是亲近的。他来医院看病买药时，我总是自然而然搀着他的胳膊，扶着他上扶梯，跟他说贴心的话；父亲和母亲之间有了矛盾，我也会常常向着父亲。但是最近一年多，我对父亲不知怎么没有从前那么亲近了？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和他有啥说啥，我有时还会抱怨父亲做事不妥，也不够体谅母亲，他来医院后，我去搀他的胳膊时也犹疑不定。而且他上次来看牙时，我也没有像以往一样全程陪着他，我把他送到医生那里，我便去忙碌，他一个人看完就走了。当时我心里很愧疚，这不是我的初衷呀。我问自己为什么会以愤怒来对父亲时，难道我忘记了他为我的付出吗？没有啊，我表现出来的愤怒是在防御什么？看我近一年来的表现，不再去向父亲讨要办法，不再去征求父亲的意见，不再去跟他叨叨发生的一些事情，反倒转而否定他的一些做法，攻击他的行为，还努力向他彰显自己的能力。

有一瞬见的恍然，或许我走到了生命阶段的某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在心理学上叫做“向父母的超我认同”，即整合。意思是，我在成为我自己这条路上，正在做离开父亲的准备。

心理学上认为，如果一个人在心理上总是依赖父亲或者母亲时，会表现得不能独立，且难以分离。在心理发展的过程中，我们都是从对父母的依赖中逐步分离出来，唯有在心理上离开父亲母亲，自己才可以有更多的探索和发展，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最初会表现为亦步亦趋，有时甚至还会有倒退。当得到父母的足免的支持和托举时，我们会勇敢地迈出去，走向自我的完善之路，直至超越父母，成为自己。有时侯有些行为表象看起来更像对父母的背叛，但是完成自我心理上的整合，这或许是必经之路，最终我们将走向理解和融合。

我因为对父亲的依赖令我不敢离开，但是随着他年岁的渐长，现实对我的要求又让我举步维艰，逐渐意识到这一生无论有多少人可以依赖和指导，我终究只有独个儿面对这个世界。为了这一生的愿望，借着父亲母亲给我的基础，我想要创造出自己的东西。创造便意味着要离开，分离又令人难以忍受，于是潜意识里，我便防御性地选择了愤怒的情绪，在心里扩大对父亲的负面认知，以掩盖真正的悲伤和绝望。这样我便可以有合理的理由离开他，而他也只能选择无奈和失望，以及失落，从而放手。

但是这是我在心理上要离开他的途径吗？我想一定不是的，心理上的独立并不意味着物理上的分离。

我想保持着对父亲深深的爱恋和敬意，以及一如既往的亲近，还有对他不离不弃的承诺。有一句话是这样，终有一天，我们在生命的尽头会与我们的父母再次相遇，发现我们是如此的相似，而就此我们会完全地原谅过往的种种。

可我不想等到那一天了，父亲是给了我不够温和的一面，但他也用他的细腻给到了我优雅的一面；他给了我情绪不稳，但也给了我他有的才情和朴实；他给了我倔强和任性，但他也给了我迂回和勇敢；他给到我的还有坚持，我觉得我能走到今天，没有放弃一些东西，都是因为他。

如今，我的父亲正在逐渐老去，他不再像我记忆中那般强大，他的身体现在看起来有些佝偻，他的腿因为关节疼痛有些变形，走起路会颠跛，他的耳朵也逐渐失聪，像从前的奶奶一样偶尔会追问，但更多的时候我看见他在一旁沉默不语，我知道他心里不舒服，他不像奶奶一样不停地聒躁，他偶尔会打岔，但他总是保持着自己的尊严。

我的父亲还像从前一样，当我是小孩儿，还会叨叨我天冷不知道穿衣服，小心感冒之类的话，很多事情他还是放不下，左叮咛右咛嘱。他的年岁在发生着变化，但他对我的心从未变过。

我觉得我的父亲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父亲，是最好的父亲，他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我的支柱和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