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流水始沟壑/梦枕槐香话当年

蒋文炳

流春去欲尽，水潺始沟壑，

淙淙复田畦，涓涓汇溪流。

潺潺流水，溪流淙淙，溪水顺着沟壑不停歇地往下流淌，蜿蜒起伏一路奔下。淌过几道沟湾，绕过多少田畦，无数条溪水汇聚，滔滔不绝地往下奔流。水沿着沟壑前行，愈往下水面愈发宽阔，水流平缓处形成一道渠壩。一行行粗壮的槐树在渠畔挺立，枝繁叶茂，树影婆娑。乍看去这些老槐很有些时年，历经沧桑苦雨，伫倚危楼风细细。

时代的变迁早已物是人非，时光折损了许多旧的事物，但槐树岿然挺立，寒来暑往的守护堤畔。风霜雨雪，依然如故。

挺拔的槐树在渠畔遮蔽着大块地方，而荫蔽处不远，一幢幢红砖宅落醒目地矗立，红砖青瓦，简约简单，既从整体上突出了建筑上的恢宏，客观上也给人厚重的感觉。 童时，我每当看到这堵堵红墙，就有些说不出的亲切感，很贴心。褐色墙体，腥红的色彩，还有整体上的壮观，无疑给此处平添了一道最靓的风景。

渠畔离我家坪前大约十米远，槐荫遮蔽屋前。从我记事起，就知这幢幢红砖宅落名日解放村，颇具政治色彩，带着浓浓的时代印记，唯此，方区別于不同时期，不尽相同的社会环境及年代背景。 我出生时，这幢幢宅落就有些年景，墙面已呈斑驳状，砖墙略显陈旧。宅落建在坡缓处，一线很狭长开阔地带，纵深间有十多公里远。厂房及住宅就依托其地势傍山而建。是名闻遐迩的国家电力机车制造基地（株洲电力机车厂)最初的雏型，当时僅是国内寥寥几家的铁路机车工厂。

南方多山，所谓“塅，冲，坳”地段，应指群山环绕下，坡缓处有线狭长且又开阔地带，而田心塅正基于这样的地貌。抗战时期筹建的株洲机车厂（后改名田心机厂始建于一九三六年)，因战时关系考虑其隐蔽性，故选址于此。旧时称田心塅，距离株洲市区约五公里远，工厂就座落于此，被周围山峦所覆盖。在红砖宅落的两旁，简易的碎石公路从中穿过，南至市区北接郊外，其延伸部份连接部队空军仓库，是工厂贯通市区至郊外的唯一通道。

一幢幢红砖瓦房，堵堵红墙，鳞次栉比的在旷地上崭露，造型简洁，庄重厚实。褐红色的主基调，错落有致的布局，其应景下，在当时也算作是别具一格的奢华。

门前那条溪沟，宽不过十米，平时清澈见底，偶尔也能见到小鱼小虾愉悦地游过，轻松地翻起几丝水草漂浮在水面上。当水质浑浊，且带有大量悬浮物漂过时，这准是雨水多发季节。春夏之交南方已进入雨季，一场场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山体上冲刷下来的雨水漫过农田，顺着沟壑席卷而去。上游水势湍急泥沙俱下，顿时下游的水位抬高，浑浊的溪水咆哮翻卷，滔滔不绝地从沟渠流过。

沟渠前后两端建有两座简易木桥，供人行走。雨季来临时桥上很滑，行走时须小心翼翼，稍不留神就会不慎跌落。 当暴雨骤然袭来，咆哮的溪水不断地拍打木桥，并使劲地冲击桥身，惊骇地发出一阵阵轰鸣声，顿时溪水会漫过桥面出现大量的淤积。每逢雨季，过桥时须格外小心，那时我背着书包撑着伞，放轻脚步如履簿冰似的从桥上通过。 偶尔也曾摔倒过，也曾悲情地跌到沟渠里面， 尴尬的我也曾挣扎着爬上岸，风雨下被冷的瑟瑟发抖。

花开时节，渠畔两岸槐香扑鼻。一束束白色的槐花缀满枝头，晶莹剔透，洁白无瑕。那些缀滿枝桠上的槐花，碎碎的叶片衬托着白色的花瓣，那盈绿与俏白，这色泽上的鲜明反差，在阳光折射下愈发显得耀眼。微风轻轻拂来，风中飘逸着浓郁的槐香，缕缕芬芳幽幽迷离，嗅上一口能使你浑身透着惬惬的舒适。“槐林五月漾琼花， 郁郁芬芳醉万家，春水碧波飘落处，浮香一路到天涯。” (唐；罗邺: “槐花”) 满庭槐花香，飘飘似雪来，柔柔展娇姿，纤纤撫君怀。诗人浓情蘸墨对槐花的赞誉，对槐香的描述其痴情达到淋漓尽致。

夏日槐荫下纳凉，三五成群纳凉者背靠槐树，尽数些家长里短的事。 清风徐徐，树叶飒飒作响，槐荫下弥漫着淡淡的清香。透着清新，几条长凳，几张方桌，纳凉者悠然地抿上几口老酒，嚼上几颗油色铮亮的花生，再沏上一大壶老茶，适时啜饮几口，顿时唇齿飘香。趁着酒兴话语更多，聊开后，无拘无束如脱缰的野马奔腾跳跃，广袤的思维空间，不着边际的遐想，惊世骇俗下，竟是情感上的另类渲泄。酒兴酣浓，酣畅下侃侃而谈，如果被误认为是醉态下的胡言乱语，那就错了，实则是欲醉时的那份内心剖白。

诸如高谈阔论时的纵横捭阖，泛泛而谈时的激情昂扬。抑或是敞开怀来天南地北细数，或别无聊奈时的说长道短。纵如槐荫下所呈现出的这幕，皆是那年代，街头巷尾市井里弄间所独具的一道风景。

我母亲厌烦这种闲聊，不喜东家长西家短的胡乱非议，有失君子德行。子日；“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谨言慎行，尤其注重个人的言行举止，规范道德操守，是历代圣贤推崇备至乃大力提倡的。

每每遇到上门串访的那些大娘大嬸，母亲总是很客套，递上一杯茶，虚寒问暧，说些不咸不淡的话。偶尔，也会在槐荫下与人闲聊。嗅着清新的空气，聊及感兴趣的话题。母亲总是谦恭有礼的在旁聆听，轻易不去打断他人话语，以示尊重。饶有兴致时，也会锦上添花的说上几句，若话语投机聊得开心时，竟会抿着嘴露出浅浅的笑。

那时邻里间常爱串门，即便隔着也不妨碍走动。有位相隔几栋的街坊邻居，丈夫姓谷，母亲称她为谷嫂。这位貌似丰腴穿着讲究着装宽松得体，仅从外表上很难看出她的丰滿及实际年龄。因会保养，人过中年不受岁月侵袭，仍保持完好身材，看上去娉婷袅娜风韵犹存。她五官长得端正精巧，当嘴唇轻扬婉转发声时，吴侬软语听过去很甜糯。尽管她风姿绰约，但眉眼内偶尔会露出一许淡淡的忧伤。

她轻盈地迈进屋，母亲高兴地迎上去叫声“谷嫂“，然后让座，沏上一杯毛尖端上，随即要我喊她。我扭捏着很不自然地喊声“谷妈”，听到我稚气地叫她，她显得很开心脸上浮着笑，紧拉着我的手亲热地说“哟！这小家伙又长高了，虎头虎脑的挺有精神。”同时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我赶紧抽回手局促地退下。

此时母亲与她交谈甚欢，絮絮叨叨的，我不想在此打扰借故走了。在外逗留了好久，等我进来时，没想到她竟伏在桌上抽噎。我惊措地望着她梨花带雨啜泣时那许可怜，身体蜷缩一团，眼圈红红的泪珠还在腮边上滚落。母亲伫在旁于心不忍轻声地劝慰道“谷嫂想开些，一饮一啄皆是前定，不是她横刀夺爱让你抽身而出，不幸的人会是你。”“我清楚，只是想到她病怏怏的躺在医院，身边还拖着俩个小的，那死鬼蹲在大牢里到是安逸，却连累害苦了她们。我虽管不了那些，但她毕竟是我的小妹，血缘亲情哪能说放就放，能放得下吗。”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成年人的事我不想知道。但母亲的劝慰，谷妈的回应，而我所听到的只是斩头去尾，不明究里的几句。尽管如此，贴入耳际时还是有些惊奇，没曾想她竟有段难以启齿，不愿提及的旧事。好像无意中让我窥视到她的隐私，楞在旁觉得有些尴尬，见机我赶紧走了。

若干年后我才知悉，原来她前夫是旧军官，曾在国民党军队中任职，婚后俩人在汉口定居，当然这都是解放前三年的事。

姿色出众的她，生性孤傲且认死理，难容所不待见的事。待字闺中时就出落得婷婷玉立白皙貌美。仗着几分姿色对择偶的要求很高，左挑右选无中意之人，久而久之没人再敢来提亲。外界纷传该女子眼界太高，欲待价而沽。话虽如此，她坚持认为婚姻大事容不得将就，稍有不慎这辈子就毁了。

娘家家世尚可，在镇上开间小杂货铺，不说富贵有余，至少生活用度不愁。她从小在殷实环境中长大，不乏有小家碧玉常有的那许娇纵。她读了点书，也明白些事理，深知女人择夫，是入世以来最初的一道门槛，终身幸福赖及于此。她没想今后能大富大贵，但凡她看中的，即便今后会漂泊不定，但只要有学识有见地，傍的一身技艺，秉性好身体健走到哪都不怕。只要俩人真心相爱，相互扶助共克时艰，相信日子会慢慢好的。

在旧的时代，女人在婚姻上是被动的，由父母双方的包办，本人中意与否笃定下是不容翻悔，而在婚姻上女人更没有话语权。好在父母都宠她，思想也开明，没有过度相逼。媒人每每上门提亲，均屡屡遭拒，在婚姻上无奈地亮起了红灯。

最终来说亲的是位老街坊，她拿着相片上门，进屋寒喧了几句，便聊开了话题。街坊的脸上堆满了笑，额头上的皱纹笑的都向两旁扩展，表情极为丰富，像旧时报喜的衙役，亲临府邸笑容可掬的前来道贺，好赶个早讨个头彩，得到主家欢喜。她掌握好火候，笑意下不疾不徐地说“恭喜她爹她娘，好事来了，令嫒的终身大事可望有成。昨日我将令嫒的婚事，都细说给我那外甥听，他看了令媛的倩照怦然心动，于是又被我鼓捣几番更中意了十分。”说完随即将手上那张戎装照片递上，眉飞舌舞的往下说“你看这是我外甥的相片，最近拍的很英俊。他在军队吃粮，军校毕业在军队机关任文职，薪水还可以，年龄与小姐相仿。”她如数家珍似的道完，然后两眼紧瞅着对方等待回应。

照片搁在手上，谷妈的父母端至眼前细详，黑白照上的年轻人，显得剑眉星目英气勃发，看似沉稳內敛没轻浮感，显然是择婿的不二人选。撫着相片，她父母好久没吱声心里暗暗在想，相片上的年轻人长的俊朗，身世可以，尤其是年龄上与自家女儿相仿，看上去到是般配。心思活络开后，俩人互换了下眼神，心有灵犀似的一致看好了这门亲。当即表态“大嫂，承蒙不弃看得我家小女起，令外甥身世好人不错，这事准行。稍会容我俩再与小女说道下，应该没问题。”讨了个准信后，媒婆晃动着臀部满意地走了。

谷妈看了对方相片，听了父母的一番介绍，心里也很满意。尔后，双方互换庚帖八字，定妥婚事，择定好吉日，就等待迎娶过门。

迎娶的那天，新娘好一阵梳妆打扮，头面拾掇得干净，用麻线轻轻绞掉面部上的绒毛，盘了个好看的发髻，银簪横插簪花紧贴在发髻上。着件缎面大红夹袄，配上大红的绸缎裤，勾眼画眉，抹上少许口红，略施簿粉，拾掇完后在媒人搀扶下，新娘羞羞答答地上了花轿。

鞭炮放的震天价响，唢呐声不断。新郎风流倜傥，西装革履戴着白色手套，春风满面地上门接亲。他风度翩翩出现在宾客面前，不断地拱手招呼，潇洒地与众人周旋，在赞许的目光下携新娘而去。

小妹作为娘家人赶来送亲，她很羡慕姐姐，婚姻圆满有个好的归属。望着姐夫高大的身影，仪表堂堂的军人身姿，她眼神凝住，眼睛冒着光泽，一阵小金星闪过，怅然若失下神色有些恍惚。

新婚燕尔，新郎怀抱娇妻信誓旦旦“今生只爱你一人，此生决不负汝。”婚后夫妻生活平静如水，好再过上了一段甜蜜日子。幸福匆匆地降临，来的快去的也快，在信誓旦旦背后，伴随而至的不是感情甜蜜，而是背叛。喋喋不休的争吵，愤怒的情绪发泄，在极度的不安中，婚姻出现危机。

事情端发是自已小妹，婚后小妹时不时的前来造访走动很勤，动辄呆上几个月。 姐姐很高兴看到小妹前来，姊妹亲情血浓于水。但凡她有什么需要，有所需求能做到的，便竭尽全力地去做。为小妹婚姻考虑，多次要求丈夫在其同事中寻个好的对象。妻子的要求丈夫不得不答应。

随即内战爆发，解放战争进入第二个年头，战争已进入了白热化。由于国民党在各个战场上均告失利，形势发生陡转，由原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御的国民党，一路唱衰，哀曲不断。战场上节节失利，失败的阴影惶惶不安的笼罩。此时再去谈论个人私事，有些不切适宜，妻子所托被迫搁置下来。

其时姨妹与姐夫的不伦之恋，早就出现苗头，姐姐全看在眼里，堪知妹妹对姐夫暗生情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在姐夫面前她故作媚态神色痴迷，只是碍于情面不便声张。她多次警告丈夫，不要打姨妹的主意，不要做对不起她的事，唯唯诺诺下丈夫滿口应承。事与愿违，就在她生病住院期间，俩人不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过后妹妹怀有身孕，无法掩饰再告知她时，她怒不可遏，尽管万般情绪发泄，无奈下也只好退出，鸠占鹊巢这场丑剧终就落下帷幕，姊妹感情从此破裂。

故事延伸的情节后面，于是就有谷妈伏在桌上柔柔抽噎时的那幕，以及谷妈啜泣时那人性化的表白，最终该男的在镇反时以历史反革命罪获刑，以妹妹的不幸而告终，时也，命也，逃脱不掉的报应。

岁月匆匆而逝， 当年的愧树与沟壑不复存在，当年的人业已作古，遗留下的故事及那些旧事，不为人知的还有多少。

时代的终结，湮没了历史风云，那些老掉牙口的旧事也不曾记得，没有人去回想。岁月悠悠，时光稍纵，若干年后，今天的事又会成为过往，成为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