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韫

江上清风

永嘉四年，晋室衰微，胡人铁骑肆虐北地，生民涂炭。世家大族、商贾平民争相向南逃难，掀起衣冠南渡的高潮。陪都建康前所未有的繁华起来，处处烟柳画桥，店铺民居参差相接，大街上车水马龙，一派盛世景象。此时距西晋灭亡只余六年了。 一、婚嫁 春到茶肆在西南城所处位置极好，装潢雅致，是世家子弟、名流富商闲来光顾之地。这些人结交多、见识广，坐在一起，无所不说，无所不谈。谁若是有钱有闲到这里来泡上两三个月，天下大事小事也能知道个七七八八，这家茶肆无意间成为了建康新闻发布中心。 这日，店里几个伙计正熟练地张罗客人，掌柜的在柜台后不动声色四处打量，见门口大步迈进一青衣男子，这人个子高、身体矫健，剑眉星目，薄薄抿着的嘴唇带着几分坚毅。 西晋男子以白皙修长、柔弱秀丽为美，但这青衫公子自带英武之气，令人一见心折。 掌柜一眼认出这是和自家主人谢公子见过面，待之若上宾的高定安，忙起身笑脸相迎，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又见这人身后跟进来一个少年，少年长得极好，一袭浅紫长袍衬得人白如玉，一踱进门，便显得店里众人面色如土，店堂也黯淡陈旧了几分，嘈杂的大堂先是声音小了，随后静寂无声。这两人在众人惊艳的目光中安之若素，径直去了二楼角落的小茶室。 掌柜的楞了好半晌，亲自挑了两盘精美糕点、一壶好茶送上楼去，出茶室时听到少年略带薄怒的低语:“义兄，你这么急着把我嫁过去么？”声音格外清脆好听，原来竟是个女子！见多识广的掌柜居然听得心神一荡，慌忙磕磕绊绊下楼去了。 坐在少年对面的高公子叹口气，随手倒杯茶递了过去：“阿韫，你今日便不该跟着我，你今年十八了，还是这般任性。这几年历经战乱流离，家里只剩你我，你早日依约与谢公子成亲，我也就放了心！” “这乱世人命如草芥，有什么约定也可不算数的！义兄，我们走吧，天下之大到哪都行！我……不想离开……”紫袍少女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轻不可闻。 “何韫！你说的什么胡话！”青年眉毛紧蹙，语气罕见地生硬，话音刚落，瞥见少女瞬间转为苍白的脸色和眼中隐约的泪水，不由又叹了口气，心一下软了，他放缓了声音:“谢公子世家出身，人品学问皆好，与你也属良配。” 少女低头不语，室内静寂得落针可闻。 “五年前，羯族人攻破邺城，数十万汉人惨遭屠杀，我父力战而死！”青年说着，眼晴燃起怒火，声音转为激愤：“我高定安身为男儿，此仇不报何以为人！” 五年来，城破惨景在高定安脑中不停回放，他日夜勤练武艺近乎于自虐，北上，是他胸中千百次的嘶吼！血海深仇在他心头日夜熊熊燃烧，他就是这火中千锤百炼出的钢刀，北上！向前！直到迎来胜利的那天或者刀断人亡！ 话出口，高定安意识到声音太大，又压低了嗓门，轻声道: “韫妹，我逃难流落他乡，幸得义父收留，教我诗书武艺。现我只有你这个亲人，你成家，北上我就再无牵挂了！” 何韫红了眼，低声道：“这几年是我拖累兄长了。”她又勉强笑了笑：“兄长放心，你说的话，我总归是听的。” 珠帘被轻轻撩起，发出好听的碎玉相撞声，门外长身玉立、面容俊秀的公子一身华服，含笑问道：“高兄，我能进来么？” 高定安忙起身长揖：“谢公子来了，快请进。” 谢公子进门，看了垂首而坐默不作声的紫衣少年一眼，颇为不喜，心想这人好大的架子！口中却彬彬有礼道：“高兄，这位是？” 高定安干咳一声，含糊道:“这是……舍……弟。” 谢公子看他神色尴尬，不由仔细打量起对面的人来，如玉雕般精致、清丽无俦的脸一映入眼帘，他的心就狂跳得像要蹦出胸腔一般，是她！这张脸上次初见，就已千百次精描细写刻画在心里！他勉力收敛了心神，深施一礼:“在下谢道玄，幸会！” 何韫起身回了一礼，默不作声坐了回去。 谢道玄见她态度冷淡，只得转头看向高定安，满脸含笑道:“义兄千里护送令妹来成亲，我欢喜无限。谢府张灯结彩，三媒六聘，令妹断不会有半分委屈。只是在下惶恐，怕不才配不上令妹仙人之姿。” “哪里。谢公子高门嫡子，人品贵重，年纪轻轻即为国子学博士，与舍妹实乃良配。”高定安真心实意道。 “是啊，谢公子出身高贵，才貌俱佳，何家孤女不敢高攀。义兄说建康城多的是想与你结亲的高门大户，公子早日另择良配方好。”何韫话说得客套，语气却生冷。 谢道玄转头含笑道:“是高兄说的？这么说高兄打听了不少吧。” 背后打听人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高定安脸上有些发烧，窘迫道:“事关妹子终身大事，不敢马虎，还望谢兄见谅。” 谢道玄哈哈一笑:“理当如此！”他又轻声细语对何韫说:“我这般抢手，只盼能入得了那何小姐的眼才好！” “难，各花入各眼，要眼缘么！”何韫淡淡作答。 谢道玄不由心中一冷，嘴角却勾起一抹笑:“缘么，想我与那何小姐幼年一见钟情，双方大人就定下了这姻缘，缘深着呢！” 两人初次相见是在十年前，谢道玄随父到何府做客小住，刚见面时何韫正转着圈声音清脆地背诵“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河灿烂，若出其里。”八岁的小女孩粉妆玉琢，天真烂漫，让谢道玄一见心生欢喜。 “谢五郎定亲不曾？”何父看到年少的谢道玄丰神俊朗、举止有礼，笑着问道。 “不曾，若得阿韫为妻，此生决不相负，天地合，不敢绝！”谢道玄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小子无礼！”谢父呵斥一声，又带笑道:“这双小儿女宛如一对壁人，也着实相配。” 何父微笑颔首。过了几个月，两家互换了庚贴，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此刻，何韫看着谢道玄带点得色的笑容，心中又羞又恼却无法发作。 “家母找人择了吉日，这个月十六宜婚嫁，大吉。高兄，成亲就定在这日可好？”谢道玄满脸笑容。 高定安算了一下，道:“日子紧促了些，三日后成亲，嫁妆恐怕来不及准备。义父很多家产在赵郡，估计已全部毁于战火。家里尚有三千多两银子，还有建康两处房契直接写到嫁妆单上是快，但被褥、衣服首饰、各式器具添置都要花些时间。” 何韫挑眉，呛声道:“义兄，你什么都不要，要断得这般干净么？！”她的眼角泛起一片红，神情凄楚:“你不必如此，你是何家义子，也能继承家业。” 谢道玄瞧着她看向高定安的眼神，不由生出醋意，心里一时又甜又苦，他忙接口道:“义兄，嫁妆就不必准备了，你看我缺钱么？！银子、房屋你且留着娶亲，明日我上门去送彩礼，什么都是齐全的。如府内人手忙不过来，我再送几个仆役过去。” 高定安忙道:“谢公子上次登门，已送了几个丫环仆役，再多，院子该住不下了。待亲事办完，我准备北上抗击胡人。江山破碎，我辈当马革裹尸而还。我今生并无成家的打算，要家产有何用处！” 谢道玄心中刚才升起一丝疑虑，本来对高定安生出了几分猜忌和敌意，此时见他大义凛然、心襟坦荡，不由得暗生惭愧，忙起身深深一揖，正色道:“兄长高义，我远不及也！” …… 三日后，谢府大婚，内外张灯结彩，达官贵人上门道贺的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洞房内红烛高烧，一对描金香炉升起袅袅香烟。谢道玄看着端坐床前，一身吉服的新娘，喜悦中竟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他呆立半晌，才想起要挑去新娘的红盖头。手刚伸过去，新娘有感应般把头偏向另一边，谢道玄犹豫着再伸手，新娘陡然站了起来，自己扯掉了红盖头。 新娘何韫面色不变，轻声道:“谢公子，我心另有所属，无奈天意弄人。我原想认命，可今日才明白，有些事，实在是勉强不来。” 犹如当头浇下一桶冰水，谢道玄全身冰冷，惊愕、酸苦夹杂着强烈的羞辱感让他忍不住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说:“所以呢？” 何韫满脸冷漠，缓缓道:“我们分房睡，过个一年半载再和离，到时你可另择高门。” 原来她一早就打算得明明白白，只有他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激动、不安、欢喜和憧憬。 谢道玄从小是被众人捧着长大的，出门多的是人逢迎，平日虽端庄持重，内心却恃才傲物，天下还不曾有几人放在眼中。不想今日却被他一直爱着的人，他的新娘子厌弃至此！谢道玄一时如坠冰窖，一时如被火烤，心阵阵针扎般疼痛。何韫说心另有所属，那人会是谁？！ 好半天，谢道玄才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何韫已嫁了他谢五郎，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有的是对她的真情实意，总有一天，她能看到他的好，愿意陪着他一生一世！ 两人僵持着一站一坐，静默无声。耳听漏至三更，谢道玄起身，温声说:“我去隔壁房睡，今日劳累，你也早些安歇吧。” …… 回门那天，谢家夫妇来去匆匆。走前给高定安留了二个箱子，打开，一箱是黄灿灿的小金锭，一箱是给他添置的行李，上面放了一本房契和一封信。信中写道:义兄，二百两黄金，北去带作盘缠，小院一座，已留两人打扫，兄他日归来，好作安顿之所，此去万千珍重，珍重万千！空了几行，下面又有一行小字:阿韫生日，最喜兄长煮的长寿面，明年生日，盼兄长早早归来……最后几字被泪水洇湿，墨迹模糊成一团。高定安眼晴湿润了，心像被重锤锤了一下，又闷又痛。他木木地坐着，把那封信反反复复看了半宿，好像要把每个字都刻到心底。 第二天大早，高定安收拾好简单行李，策马向北奔去…… 注: 国子学 : 西晋为抗衡太学而设立的士族特权学校，五品以上官员子弟方可入学，为最高学府。 国子学博士:国子学设博士五人，掌教授学业，正五品。 (文中谢道玄年纪轻轻任国子学博士，应该说才华横溢了。) 和离: 古代离婚制度有“和离”和“休妻 ” ，和离指夫妻以和为贵，双方协议和平离婚。 二、殊途 　　进入河南境内，到处是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胡人铁骑过处，昔日繁华城镇顷刻化作废墟，枕骨遍野，宛如人间地狱。 高定安满腔悲愤在心臆间横冲直撞，直欲破膛如出。他有一身好武艺，也不怕牺牲。为补天缺，他甘愿千百次投身熔炉，在烈火中一次次化为熔浆！然而有什么用呢？千万铁骑如暴虐的台风过境，势不可挡。高定安武功再高，也无异于蜉蝣撼树。愤怒、悲伤、对自己无力的憎恨，让他浑身充满杀意…… 从偏安一隅的建康离开，高定安就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他， 一刀一马，前路苍茫，后面一无所依。他知道渺小的个体只是乱局中的蝼蚁，求生，尚有可能苟全性命；求义，只能沦为战火中煙灭的炮灰。但高定安决意用刀杀开一条血路，成，是千万北方汉人的活路！败，他将洒尽热血，不负邺城守卫战死的亡魂！ 饥渴、杀戮、伤痛、流离……，几个月时间，高定安辗转三个州，杀了二百多胡人，多次负伤，人瘦削憔悴得像个沧桑的中年汉子…… 在广宗，他遇到父亲的旧部，加入了乞活军。这是一支活跃在黄河流域的汉族武装流民军队，以并州饥民为主，开始只为活命乞食，随着胡人不断入侵中原腹地，国恨家仇激起了乞活军旺盛的斗志。在长期与胡人展开的残酷战争中，乞活军骁勇顽强，人人冲锋在前，因为他们知道:不畏死，向前，尚有生路，退后，只有死亡！这是一支胡人无法消灭的军队，每次被打败、冲散，又能像流沙一样快速聚拢、壮大…… 北地的血雨腥风吹不过长江岸，建康一片歌舞升平。 八月酷暑，谢府里并不太炎热，处处花木葱笼，浓浓绿荫自带凉意。几处莲池面积不小，荷叶连连、荷花朵朵，阵阵凉风吹得人神清气爽。谢道玄身穿薄衫，轻摇折扇，坐在廊下观花，他挥退了身旁侍候的婢女，从案几上端起冰酸梅汁啜了一口，心情不错。何韫与他还是分房睡，但几个月下来，对他不再冷若冰霜，平日两人也能心平气和交谈几句。 何韫很少出屋，她好诗书，长日手不释卷也不倦。又喜围棋，无聊时便自己一人对弈几局。早晚再练上几个时辰的内功剑法，日子也就过得飞快。她祖上是有军功的，家传武艺一直不曾荒废。高定安入府后，何韫更是修炼刻苦，几年下来，武功进境已直逼一流高手。 天气热起来后，何韫偶尔也到后院走走，那日院里海棠花开，满树粉红花朵摇曳在微风中，散发着淡淡幽香。何韫佇立花下不想往前走了，跟在身边的侍女朱颜如忙把石桌石凳上的落花拂尽，看何韫坐下后，又吩咐小丫环去取围棋来。何韫看她殷勤周到，朝她点头笑笑。 朱颜如原本是长史家小姐，城陷前随流民逃到赵郡，走投无路只得卖身何府。何韫见她相貌秀丽，又知书识字，就一直带在身边作伴，也没有把她当丫环使唤。朱颜如感恩，更是服侍周到。 花下自弈，棋至中盘，何韫正踟蹰着不知如何落子，却见右方空格处落下一颗黑子，棋局形势陡然一变，处于劣势的黑子竟隐隐有了胜算。何韫诧异抬头，见谢道玄正看着她微笑颌首。一着子何韫即知他为此中高手，她久未与人对弈，见棋逢对手，便默不作声继续落子。谢道玄撩袍坐下，有意挫挫她的傲气，手下并不留情，他好整以暇，瞧着心上人不时蹙眉，凝神苦思，不由嘴角含笑，想：佳人实难得，轻嗔薄怒、忧思苦虑都美得生动，难描难画，若回眸嫣然一笑，可不让人失了魂魄么？他这般胡思乱想，手下便乱了章法，何韫趁机连下两手杀着，已是稳操胜券。谢道玄懊恼间抬头，只见何韫微微一笑，推盘说：“你输了。”平日潇洒倜傥的谢公子看得瞠目结舌，傻傻地看着佳人飘然走远。 “谢兄！”一声呼唤把谢道玄从回忆中拉出来，他抬头，就见王炎穿过长廊，熟门熟路地走过来。谢道玄打量了他一眼，没有起身。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好鲜衣美食、珍宝古玩，当然最爱的是美人。谢道玄平日同他根本说不到一处去，但王炎和他沾着亲，又是一个先生教过学的，谢道玄虽烦，也只好由着他从小赖在身边当跟班。 王跟班伸手从廊旁的萄萄架上摘颗葡萄丢进嘴里，大咧咧拉了凳子坐下，开始往外倒苦水：“我家那悍妇就是只母老虎，我刚买了个俏丽的丫头放在书房里，那婆娘后脚就赶来把人卖了……”。 王炎一直觉得自己命不好，他身材微胖，泡泡眼，鼻子有点塌，却自觉长得玉树临风，家里还有万贯家产，本该偎红依翠，左拥右抱，长醉温柔乡，却不幸娶了个悍妇，只能守着腊肉吃光饭。 “我进府时看到少卿夫人带了五六个丫头往内院去了，”王炎羡慕地说:“个个都长得很水灵。” 谢道玄心中苦笑：大嫂又奉命来送人了。何韫进府几月，谢老夫人见她未有身孕，急着想开枝散叶，已陆陆续续往这里送了二十来个美人。何韫收下，转头都塞到他房里。谢道玄无奈，只得叫管家领了去分配干点杂活。现在连府里扫地的丫头都眉清目秀、身姿婀娜。 王炎盯着园里打扫的婢女看了一会，咽了口口水：“你这里处处春光，嫂夫人不要妒忌方好。” 谢道玄端坐不动，心里却像一壶就要煮开的水，不停冒泡炸裂：这小子隔三岔五到这里喷上一通，还如此没眼色！但凡能从何韫那里闻到一丝醋味，他能偷笑上三天三夜。如果何韫为吃醋打骂他一顿，谢公子能得意地到处炫耀，恨不得昭告天下！ 王炎这货有什么好的，人丑无德还不学无术，居然有人为他拈酸吃醋。谢公子想不到自己还有妒忌这蠢货的一天。他脸色铁青，没好气地说：“我要你买的寒玉围棋呢？你是不是没放在心上！” 见谢道玄脸色不善,王炎忙不迭答道：“买到了。”起身从跟着的仆人手里接过一个盒子放在桌上…… 寒玉棋盘、寒玉罐子、寒玉棋子，棋子白是白，黑是黑，竟没有一丝杂色，桌上像摆了大盆冰，周遭凉气顿生。谢道玄用手挲娑着棋子，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值得千金！”又想，何韫应该喜欢吧。 玲珑骰子安红豆，相思入骨君不知。谢道玄初见何韫时十二岁，小小少年就想着一生一世，再相逢时，何韫十四岁，道玄十八岁，心心念念想娶得佳人归。战乱何家流离，三年没有消息，谢道玄派人四处找寻，一想到她可能遭遇不测，恐慌、焦虑就像把刀，把心反复划拉得血肉模糊。 谢父去世，守孝期满。建康城里世家大族、王公贵戚中就不断有人上门提亲，谢母是心动的。谢家两个嫡子，大郎、五郎。大郎早就妻妾成群、儿女众多。五郎年纪不小，可别说娶亲，房里连个侍妾也没有。 谢道玄对外说自幼订亲，今生决不负义。在内不堪老母絮叨，就搬去了城东别院，这是分给他的产业，比主府面积略小，但房屋器具更精致。谢家两老对幺儿本就自小偏爱，又见大郎世袭了爵位，在家产分配上自然更偏向五郎些。 人总是得陇望蜀，何韫生死不明时，谢道玄求神问佛:只要她活着平安就好；何韫不理他时，只盼能不时见面就好；后来，又想着能说说话就好；现在，又指望着长相厮守夫妻恩爱……。 是自己太心急、太贪心了么？谢道玄满腔的兴致在第二天就烟消云散。何韫不肯收下围棋，她淡淡地说:“谢公子，你不用对我这般好。围棋还是留给你以后娶的妻子吧。” 谢道玄咬了咬牙:“我今生只有一位妻子，就是你！” “你我只有夫妻之名，我终归是要走的，谢公子，万事莫强求，顺其自然吧。” 谢道玄是个惯会谈玄论道的人，与人清谈，不曾落过下风。大道无为、顺其自然、无欲无求，平日张嘴就来。独在何韫身上，却有着不顾一切的执着，不曾拿起，却无从放下。他本是个冷性冷心的人，对周遭一切都很漠然，只有对何韫的那份情，暖着心尖那口血，若这也没有了，就当真与草木无异了。 “你留，你走，你要怎样是你的事，你管得了你，我也管得了我自己，此生此世，谢道玄只有一个妻子，就是你！”谢道玄一字一顿，说得很慢:“还有，给了你的东西，我不会收回。围棋你不要，是扔是砸，都随你！” 何韫不是铁石心肠，谢道玄对她的好都看在眼里，也心生感动。但谢道玄要的，她给不了！本质上她和道玄是一样的人，从小长在锦绣丛中，没缺过什么，也就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待到懵懂情开，想要的那个人，却要不起！两个又都是执拗的性子，得不到也抛不开、放不下，再也不肯将就别人。 她和他，谁更可怜？只能叹一声: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三、城破 　　王炎这人，平生一是爱钱，二是惜命，三是好色。他老早就想得明白:人生在世，要紧的是吃喝玩乐四字。说什么忠君为民、建功立业、光耀门楣……那都是他妈的扯淡！短短几十年光景，及时行乐，才对得住来这人世一遭！ 此刻，面对一桌精美的菜肴，王炎心情舒畅，在时而激越嘈切、时而喁喁细语的琵琶声中，端起面前的酒杯:“谢兄，请！” 他新近偷着买了一所别院，又寻得二个曼妙的歌女，还雇了个惯会做淮扬菜的厨子，一时颇为志得意满。 谢道玄已有几分朦胧醉意，端起酒杯一饮而净。今日登门，本是专门来问道解惑的。 谢大才子沦落到要向草包请教，实在是令人难以启齿。可王大公子风月场中打滚多年，对女人应该颇有心得……且此事对旁人更是万万难以张口……谢大才子斟酌了又斟酌，终于趁着酒醉脸红不耻下问:“炎弟，如果特别……钟情一个女子，她又……属意别人，该如何办为好？” “啊……”王炎睁大眼，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在求教吗？！而且谢兄喜欢的女人居然会喜欢别人不喜欢他？！ 一时间王炎颇为那女子感到痛心疾首: 谢兄样貌好，有才又有财，难得喜欢上一个人啊！那还等什么，赶紧从了啊！这条件，自己要是个女人，都想生扑啊！真真的有眼无珠啊啊啊！ 看谢兄还在一脸苦恼又满眼希冀地望着自己，等着他面授机宜，王炎不由尴尬地摸了摸下巴。他喜欢美女，却不曾爱过谁。世上花有百种，女人也千姿百态:有淡如兰菊的、有艳如桃李的、有雍容如牡丹的……各有各的妙处！王炎得之心喜，得不到的也不以为意，毕竟这世间好看的女人多的是。 谢大才子书白念了！王炎腹诽了一句，不在意地说:“喜欢就想办法推倒啊，女人重贞洁，还能另嫁他人不成。待有了孩子，你赶都赶不走！” “什么？！”谢道玄瞪大眼，被刚灌到嘴里的冷酒呛住了，剧烈咳嗽起来: ……这……简直禽兽……。他再也坐不下去了，踉踉跄跄起身，一路上脑中兵荒马乱:……王炎，浪荡子！……可阿韫要走……也许…… 这夜，梅香院内传出一阵打斗声，动静不小……。 谢五公子大半个月不曾出门，多次想在房里挖个坑把自个儿埋了:唉！酒喝多了去施暴，已是枉读圣贤书！居然还被阿韫打得鼻青脸肿，动弹不得……自负文武双全的谢公子哪里还有脸出府去见人！ 冬至那天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风也刮得紧。何韫倚着窗，看院里红梅开得热闹，冲动地想剪下两枝寄给高定安。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可义兄在哪里呢？是孑然一身？还是已投身行伍？三歺有继否？寒衣可曾备？……这万千愁绪压得何韫无法轻松，日日锦衣玉食，人反而清瘦了些。 “夫人午饭吃得好么？”廊前传来谢道玄的声音。 “好！”朱颜如恭谨地应道。见谢道玄披着大氅，忍不住低声问道“:风大雪大，公子还要出门？” 谢道玄没应声，撑了伞迈下台阶，冷风挟雪扑面而来，呛得他连连咳嗽…… 朱颜如痴痴地张望，一动不动，直到看不见身影才转身回屋。 “五公子瘦了很多！”朱颜如倒了杯热茶捧给何韫时，轻声说。 何韫抿了小口茶，脸上没有表情。那天晚上后，她和谢道玄都觉尴尬，两人刻意回避，已几个月没见过面。 “小姐还在生公子的气么？”朱颜如小心翼翼地问。 何韫愣了一下，脸有点泛红。当时恼怒交加，过后又懊悔出手失了轻重: 毕竟自己离经叛道，负他在先……。 朱颜如看了看何韫的神色，鼓起勇气说:“小姐对公子好点吧！你和他说几句话，公子都能高兴大半天。” “我终归是要走的，好不好有什么意义。”何韫冷淡地说。 “小姐对他好一个月，公子能高兴上一个月，哪怕好一时半刻呢，公子也能高兴个一时半刻！”朱颜如涨红了脸，眼中隐约有泪光：“公子心里苦！小姐，你不知道，公子在这院子里，经常一站就是半宿！”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何韫苦相思，深知相思苦。她曾发愁自己走后，朱颜如怎么办。现在看着朱颜如湿漉漉的眼晴，在心里一声轻叹:又一个痴情人！ 朱颜如从看到谢道玄第一眼起就已沦陷: 世上竟有这样风采的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就是为他写的！她不敢奢望什么，想这辈子能好好侍候他和小姐就满足了，可小姐要走，这点痴心也将成为妄念…… “你愿嫁五公子为妾么？”何韫抬眸。 朱颜如脑子“嗡”的一声响，哆嗦着跪下:“奴婢不配，奴婢不敢心生妄念！五公子说过……绝不纳妾，可……小姐，就是为公子去死，奴婢也是愿意的！” 她家小姐就笑了起来:“你愿意就好。” 何韫不能答应谢道玄什么，但也不愿他自苦。朱颜如相貌出众，知书识字，有她相伴，谢道玄不会形单影只，就能慢慢放下对自己的执念吧。 “纳妾？”谢道玄面沉如水，何韫愿意见他的欣喜一扫而空，他咬牙道:“你这么急着把我推给别人么？” “你嫂子昨日又送了两个美人过来，悍妒之名我背负了这么久，也乏了。你若纳了朱颜如为妾，我在这里也住得安生些。”何韫又微笑道:“府里冷清，若有个孩子，也热闹些。” 何韫的笑烙在谢道玄的心上，又烫又痛，这个他又爱又恼又无奈的女人，总能轻如易举击溃他！ 王炎说过:女人若有了孩子，赶也赶不走了！谢道玄在心里思量:若有个孩子，哪怕不是亲生的，一直带着，也该舍不得…… “诚如所愿。”谢道玄神情落寞，眼中有几分讥嘲:“你看，你要的，我总会给！” 何韫心里一震，抬起头，眼神热切:“和离，让我走！” 谢道玄脸色铁青，一甩袍袖，怒气冲冲地走了。 …… 永嘉五年五月，羯人轻骑追堵十万晋军至苦县宁平城，西晋最后一支精锐全军覆没。羯军屠杀十多万汉族军民充作军粮，乘胜直逼洛阳。洛阳城内饥谨、守备空虚，形势危急。高定安和二千乞活军紧急驰援，坚守月余，死伤殆尽。七月，洛阳城破，胡人纵兵烧掠，杀三万多人，都城洛阳在大火中焚毁…… 高定安前胸被砍了重重一刀，皮肉翻卷、鲜血染透了战袍，他昏厥在死人堆里，侥幸逃生。洛阳冲天而起的火焰烧得他一度心如死灰:一年多了，大大小小厮杀过上百场，胜是小胜、败是大败，胡人来势越来越猛，失地越来越多，如今都城也被轻易攻占，国真的要亡了吗？！我虽有心杀胡贼，争奈无力回青天！…… 胡人暴虐，战事惨烈，身边的人相继血溅沙场，高定安不知自己下次上了战场还能否活着。重伤在床，昏昏沉沉中，他脑海里都是何韫的身影:从惊马蹄下救下小何韫，自己挨了马鞭皮开肉绽，却急着问小姑娘:“你有没有伤着？”小何韫眼中滚出泪珠:“受伤的是你，大傻子！”……练武时，小女孩捧着点心，蹦蹦跳跳过来:“兄长，我给你买了桂花糕。”……何韫深深凝视着他:“兄长，我们不去建康，好不好？”…… 伤未愈，高定安便急着往建康赶，何韫生日快到了，战死之前，他要亲手再给他的韫妹做碗长寿面！ 谢府喜气洋洋，何韫抱着粉团一样的婴儿，笑意盈盈。谢道玄目不转晴盯着她看，心里很满足: 只要阿韫好好地待在这里，每天欢欢喜喜的，这辈子这样过，也是好的。 孩子刚生下来就被抱到了梅香院，两个乳娘带着。何韫本是不愿的，她怕吵闹，孩子是朱颜如生的，理应放在红云轩里养。谢道玄一句话把她堵了回去:“你是嫡母，孩子只能认你作母，这样他才是嫡子。” 谢道玄还有些话没有说:身边带大的孩子感情深厚，小时能成为拴住阿韫的绳，长大了就是阿韫的依靠…… “抱一会就行了，别累着。”谢道玄柔声说。何韫见颜如一直眼巴巴的盯着婴儿，笑了笑:“颜如抱抱。” 朱颜如低眉顺眼:“是，小姐。” “你是越来越生分了。”何韫嗔怪道。 朱颜如瑟缩了一下，收敛了眼底最后的一丝情绪。 只是生份了么？！ 山海可测量，人心不可量。人心复杂又易变，朱颜如什么时候对何韫有了怨恨之心呢？是在公子与她仅有的一次肌肤之亲中，脱口而出那声“阿韫”的时候吗？是在正眼都不曾瞧过自己的公子深情款款盯着何韫的时候吗？还是拼命生下儿子看一眼就被抱走了的时候……一天天的，小姐成了朱颜如最怨恨的人:这个坏女人，说着不想要，却霸占了她的一切，丈夫、孩子、谢府……不是说要走的吗，为什么还不走？！是不是舍不下荣华富贵？…… 朱颜如心里恨着，在何韫面前却愈加勤勉恭顺，她知道，只有攀附着小姐，她的日子才会好过。 …… 洛阳陷落，皇帝被俘的消息传到建康，人心震动。但恐慌来得快也去得快，洛阳和建康远隔千里，人们很快平静下来，照样过着太平日子。 何韫深居内宅，听到点风声时已是八月初了。震惊下她首先想到的是高定安，义兄在洛阳吗？他还活着吗？她的心忽悠悠地沉下去，又到不了底一样悬着。她想起春到茶肆，慌张地跑起来，那里应该有各种消息吧…… “夫人乔装打扮，一整天坐在茶肆，想打听何事？其实问我即可，不必舍近求远！”谢道玄身子前倾，似笑非笑道。 原来他一直派人跟踪！何韫皱眉，良久还是开口问道:“洛阳城破，究竟情形如何？” “皇上被俘，太子、宗亲、官史、士民三万多人被杀，洛阳城被胡人付之一炬。”谢道玄神情肃然，声音略带嘶哑。 百年繁华之都，一朝化为废墟，何韫呻吟一声，喃喃道:“何至于此？！” 谢道玄握紧手中茶杯，指节发白:“近百年迁胡人入塞，胡汉杂居，关中百万人口胡人居半，为此祸埋下了根苗！八王十几年来战乱不休，加之旱蝗之灾，土地高度集中，流民四起，国力早已衰竭！胡人趁机起势，势如破竹，眼下已难以抗衡。” 何韫茫然道:“皇上被俘，都城沦陷，我们是要亡国了吗？” “晋室还有很多宗亲，琅琊王司马睿现镇守建康，皇上被俘，自然会拥立新皇帝。”谢道玄沉吟道:“建康经济繁荣，世家皆拥有府兵，更有长江天险，易守难攻，是乱世之中的桃源！日后胡人即便一统北方，也难以跨越长江天险，天下必成南北分治之局！” “洛阳被围，无人驰援！各州只求偏安自保，半壁江山、数千万汉人早已成为弃子！百姓何辜！沦为胡人俎上鱼肉！”何韫长叹起身，酷暑中只觉寒凉。 谢道玄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哑口无言。国运至此，他何尝不难受感怀: 朝廷内长期争权夺利，权贵贪污腐化，各诸侯王借用胡兵互相攻打，不惜引狼入室，却不知一旦社稷为墟，天街踏尽公卿骨！王侯将相、士贾军民等来的都是奴役和屠戮！ 谢家为江东世族，未经战乱，根基无损，谢道玄尚没有切肤之痛。君子顺势而为，不立危墙之下，乱世中，谢道玄首先想的是如何保全自己和家人，他有的是才华算计，相信不管何朝何代，总能生活得很好。但他遇到了何韫，生命中有了变数，他最终将走向何方？ 四、奔赴 　　何韫病了一场，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晚上一道清蒸刀鱼味道鲜美，便不由多挟了两筷。她爱吃鱼，能像猫儿一样把鱼肉吃得一干二净，只剩一个完整的鱼架。可想到高定安，何韫又恹恹地放下筷子。 高定安很少吃鱼，他嫌吐刺麻烦，耽搁练功的时间。但每当何韫生日，他都会买条大桂鱼，花半天细心地剔除鱼刺，亲自给她做锅鱼丸面。 还有十天生日就到了，那天义兄会来吗？他还能来吗？何韫度日如年，一会热切期待，一会又惶恐不安。过了生日，义兄来或不来，何韫都准备走。倘若高定安是明哲保身的人，何韫也会沉迷温柔乡。但她爱上的人，走上了那条艰险的道路，何韫就没法看着高定安在北边死守血战，自己在后方锦衣玉食。她终将踏上高定安走的路，一路追随…… 雪白的鱼丸、翠绿的葱花、煎得金黄的鸡蛋、软硬适中的细面条……热腾腾的长寿面端上桌，何韫才拿起筷子，一年多的相思就化作两颗大大的泪珠落进碗里。 义兄受苦了，人瘦削得如大病了一场，满脸是掩不住的疲累沧桑。 何韫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更有得而复失的恐惧。她抬头直视高定安的眼晴:“兄长……”，这声轻唤带着颤音，似百转千回，缱绻无限。 高定安身躯一震，只觉一腔刚强都化作万千柔丝，把心塞得满满的。他定了定心神，笑着说:“愿妹子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何韫艰难开口:“兄长还会走么？” “我来看看你，过后便走。” “洛阳城都破了，兄长还要去哪里？！这天下是司马家的，兄长为何还要执意以身犯险？！”何韫懊恼地说。 “天下是天下人的！自来家国一体，国之不存，民将安附！国破了，万千生民等来的都是屠戮！但守得一寸国土在，高定安也不枉为七尺男儿！” “大厦将顷，你能救得了么？还不是以身伺虎，徒劳无益！兄长何不定居建康，免我担忧。”何韫竭力规劝。 高定安沉声道:“大厦将倾，总要有人挺身而出，为梁柱、做基石！若北方全部沦陷，胡人能不图谋江南，渡江而来么？那时，天下哪还有净土在？！”他看着何韫，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温情:“义妹，我此去为大义，可……也存了份私心。我愿为盾牌，一步不退，守你此生安乐无忧、岁月静好！” 这是一头犟牛，认准的事，绝不回头！何韫静默了一会，抬头慢条斯理地说:“兄长说得有理。和离后，我孤身一人，天涯海角只得跟随兄长了！” 高定安变了脸色:“和离？难道谢兄对你不好？！我这就去找他算帐！” “我决心跟随兄长，与他人无关！” “不行！” 高定安断然拒绝:“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去那虎狼之地！义妹，你不知道，”他的脸色一霎那间变得苍白:“ 羯人行军不带粮草，称汉人女子为“两脚羊”，沿途掠而食之，大军过处，吃剩的人骨累累如山丘，惨不忍睹。我万万不能置你于那般险境！”说完，大步转身就走。 何韫听得头皮发麻，嘴里却不甘示弱：“我是弱女子么？义兄别忘了，我从小学武，今日就向兄长讨教几招。” 话音未落，何韫挟一股劲风袭向高定安后背，高定安忙侧身让开，转眼两人过了几十招，高定安因重伤未愈躲闪不便左胸中掌，未愈的伤口顿时渗出鲜血。 何韫惊呼一声，身形灵动，闪身欺到左侧，出手而电，拉开了高定安的衣襟，只见胸前一道刀伤从肩下斜划到腰部，仿佛要把人劈成两半。何韫止不住全身发抖，血液像被抽空了，她蜷缩的手指虚虚地抚了一下伤口，声音哽咽:“谁伤的？” 这一切来得太快，高定安有点措手不及，他呐呐地说:“羯人。”话出口，突然意识到两人挨得太近，大大不妥，忙掩好衣襟，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何韫点点头，像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往外走，出门绕过一道花廊，才缓缓从袖中掏出手帕放到嘴边，一大口鲜血呕到手帕上，殷红得刺目…… 谢道玄刚回府就被堵进了书房，他望着高定安喷着怒火的眼睛，神情冷竣:“兄长说得对，阿韫性子冷傲，平日不假辞色于人。可兄长放心，这谢府中，没有她要不到的东西！就是要……我的命，也是行的。” 高定安惊疑道:“不是你要和离？” 谢道玄心里发苦，眼神锐利地盯着高定安，冷声道:“夫人三番五次要与我和离，义兄可知原委？” 高定安觉得那目光中似有刀剑的锋芒闪过，不由侧了侧头，他紧锁愁眉，郑重道:“义妹任性，谢兄千万看住她！北方战火连绵，万不可让她涉险……！” “去北方！”谢道玄的心狂跳起来，攥紧了拳头，哑声道:“定不负所托！”…… 何韫被禁锢府中，她千方百计想逃，可谢府守备比往日森严了十倍。 她曾易容成婢女，还未出府就被护送了回去，内院十来个婢女齐刷刷跪在院中，一个守卫正拎着鞭子挨个抽打。何韫出声喝止，谢道玄在旁边从容道:“夫人下次若不声不响离开，这些人也不必留着了。夫人面冷心热，想来不会那么狠心肠。”何韫一言不发进房关上门。 她还曾打定主意胁持谢道玄离开，谁知剑拔出后，谢道玄不管不顾直接撞了上去，何韫慌忙撤剑，咬牙道:“你疯了吗？”谢道玄划伤了的右手鲜血淋漓，却神色不变:“让我眼睁睁见你去北边送死，你还不如先杀了我。” 何韫只得拿剑开始晚上硬闯，府里守卫多为高手，谢道玄又请了几个江湖剑客，护卫首领吴峰武功最高，何韫碰上他，开始基本只有招架之功，一年后，能与他交手百招。吴峰有惜才之心，后来过招间，暗存指点之意。何韫领了这份情，心里把他当半个师傅。日夜苦练加上实战，她的内功和剑术突飞猛进，能从容应对几个一流高手的围攻。用了两年时间，在朱颜如的帮助下，何韫在一个雨夜趁乱脱出重围，几个起落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 北方满目苍痍，何韫心里虽有准备，但人间惨景还是超出她的想像:成群结队的难民缺衣少食，随时有人倒毙；饥民易子而食；胡兵过处，十室九空；从洛阳到邺城，城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汉人的头颅……何韫数十次从胡骑手中救出汉人，又眼睁睁看到更多人被屠杀……受苦受难的人太多，她根本救不过来…… 她看到半沦陷区到处是坞堡，有地主乡绅自卫的，更多的是流民起义筑起的防御工事。财富、土地高度集中到少数人手中后，无地可种的平民、受灾没法活下去的灾民、战乱被迫流离的难民纷纷揭杆而起，西晋帝国在外祸和内乱中，正以摧枯拉朽之势迅速彤塌。 何韫看到起义军和征讨的官兵互相厮杀，心中充满悲哀，她闻到了西晋王朝腐败死亡的气息，哀叹战乱中民生的艰难，却又无能为力。 那些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平日作威作福，不知荣华富贵，是万民托举才有的，百姓方为国之基石！与民生息，不是为政者的施恩，只是维持平衡的帝王之术。百姓可欺，只要能温饱，万民跪服。可如果敲骨吸髓，民不聊生，愤怒的烈火终将熊熊燃起，埋葬这个旧的王朝和附庸其上的统治阶级。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一年多的时间，何韫走遍了几个州，还是没有高定安的消息。一次在黑店中，她露了行藏，遭人算计，她怒杀了店主，嗓子却被毒坏了，说话像破风箱一样嘶哑。她的心千疮百孔，也慢慢变得冰冷坚硬。 在平城，她意外地遇到了吴峰，吴峰抱拳施礼:“夫人受苦了，公子要我们接你回去。” 何韫沉吟道:“公子好么？” 吴峰摇头:“不好。夫人走的那晚，公子盛怒之下差点杀了朱小娘，此后一直把她禁足在红云轩。公子大病了一场，朱小娘供说夫人去了洛阳，公子先后派了几十人到那一带寻找。” 何韫不忍:“颜如是代我受过。”又说:“你们回去吧，我不是谢家夫人。” 何韫这二十多年，很多时侯身不由己被命运推着前行，来不及看路，更来不及选择。命由天定，有几分自己也能抉择吧！她凭着血气、倔强、一腔无处安放的深情和孤勇，在既定的轨道里转了弯，奔向更不可测、更艰难的未来。 她此生有悔也无悔，有悔生在乱世，注定飘零；有悔当初没更大胆决绝，那样也许能和高定安在一起；有悔嫁入谢府，蹉跎了三年岁月，更亏欠了谢道玄的情深……无悔是她最终走上高定安的路，这条布满伤痛、鲜血、杀戮的路。高定安愿以身为盾，把何韫护在身后，何韫却愿成为横在高定安身前的刀，为他挡住血雨腥风！蚀骨之痛能忍、蚀心之痛难熬。不管是堕入无间道，还是入住修罗殿，何韫都无所畏惧，只要与他同在！ 五、同归 满是灰尘的破屋里，何韫坐在堂前木椅上，冷声问:“赎金送到了吗？” “坞主，送到了。” 堂下跪着的胖男人磕头如捣蒜:“求坞主放我回去。” 何韫慢慢走到他面前，笑了一声:“你做了胡人的官，助纣为虐，残害同胞，我答应赎金送到放你回去，可没说过让你活着回去！”话未落，掌风已至，男人口中喷出鲜血，抽搐着倒地。 “吴师傅。”何韫声音暗哑，语气中有浓浓的笑意:“赎金全部购买粮食，给义兄那边送一半过去，只道是商户筹措劳军。义兄人品端方，断做不来这打家劫舍、巧取豪夺的勾当，恶人恶名我便一身担了。” 吴峰应了一声，忙着下去安排。他原本是河南人，避乱江东。山河到处破碎，生民涂炭，吴峰心里充满愤懑。看到何韫舍生亡死保护着流离的百姓，吴峰激起了满腔热血，好男儿与其苟活，不如做些有用事，死得轰轰烈烈！他没有回建康，留在何韫身边进行护卫。 二年时间，何韫重建了一处被羯人血洗过的坞堡，成为坞主。堡里收留了三千多流离失所的难民、何韫救出的被羯人驱赶充作军粮的几百个汉族女子、还有被官兵击败的流民起义军残部，何韫挑选出青壮年组成坞兵，日夜训练，先后带兵多次击退羯人部队。坞堡牢牢钉在沦陷地边缘，成为几千人的庇护所。 走义兄的路，抗击外族入侵，护佑黎民安全！何韫心中的这个信念使她坚不可催。 在何韫对能否找到义兄心存疑虑时，高定安所率乞活军部年前经过多次转战，暂驻扎在堡外数十公里处，彼此守望相助。 傍晚，吴峰带着谢道玄来到了坞堡，何韫惊得目瞪口呆。 分手的日子漫长，谢道玄过得很煎熬。看着眼前人，他忍不住颤声道:“阿韫，让我看看你的脸。” 何韫缓缓揭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丽、略带凌厉和憔悴的脸，左脸有道浅浅的伤痕，仿佛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上不小心划了道痕迹，令人心生惋惜。一双眼晴如寒水中浸润多年的墨玉，湛然有神，仿佛盛进了日月星河。 谢道玄心痛得停住了呼吸，他冲动地想上前轻抚伤痕，然后印上细细密密的吻，却又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何韫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恍然道:“你一直在暗中资助坞堡。” 坞堡重建花费巨大，靠打劫几个土豪劣绅，断难筹措，吴峰再能干也办不了，她早该想到。 谢道玄摊了摊双手，笑道:“你的陪嫁银子用完了，可怎么办。” 何韫直接问道:“谢公子破产了？” 谢公子微笑:“还剩下不少。我辞官经商，路过此地来看看你。别为我担心，钱慢慢都会赚回来的。” “还是一个人啊。” 谢道玄好似不经意地问。 “是啊。我又丑又凶，就不去吓别人了。” “我没有钱，娶不起妻，要不你将就将就。”谢道玄脸上焕发出神采。 何韫不答，看向远处。 谢道玄眼神黯淡下去。 “你追他而来，受尽苦楚，他理应给你一个交待。”这话谢道玄说得艰难，每吐一个字仿佛心就掏空了一点，但他不想何韫长期苦着自己，在无望中煎熬。他停了停，接着说:“阿韫，人生苦短，前路难测，心里想着什么就大胆去做，兄长都支持你！” 何韫心里涌过一阵热流，眼晴有点湿润:“知道了，兄长。钰儿好么？” 离开谢府时，钰儿两岁了，小小的人儿机灵得很，何韫想起他仰着脸，奶声奶气地说:“母亲，抱抱。”的样子，不禁心情很好地笑起来。 “钰儿开始识字了。你离开后，他吵闹着要母亲，哭了好几个月。” “你不要怪颜如，我走也不关她的事。她是孩子的生母，让她带钰儿也放心。” 谢道玄深深地凝视着何韫，良久，轻轻地笑了一声。这个倔强、秉性纯良、心存大义的女子，在刀尖上行走，在血与火中打滚，心还是琉璃一样晶莹纯粹敞亮，不知人心鬼域，不以恶念揣摸他人。 谢道玄没有说从朱颜如房中搜出了诅咒何韫的小人，那会玷污了她的耳朵。他想把阿韫带走藏在椒香房中，不让世俗沾染她一分一毫，可他也知道无法让阿韫离开。 谢道玄此番是来接手粮店的。 半沦陷地缺粮，王炎早年在那里开了几家大粮店，粮食运输走的是数十年来就打通的一条从贪官污史到江湖黑道再到不法商人的隐秘渠道。 粮店很赚钱，王炎很不安。胡人就是根搅屎棍，王炎跟他们可没什么明的暗的往来。要是胡人打过去，一把火把粮店全烧了，损失可不小，王炎想想就心痛。幸好，他的救星谢五公子来了。王炎爱钱，但在五公子面前还残存了点良知，在委婉地告知了风险后，王炎爽快地以极公道的价格把粮店转给了谢道玄。 坞堡生存的关键是粮食。谢道玄接手粮店，只想给何韫提供物资的保障，没想过计算盈亏。 坞堡临别，谢道玄凝视着何韫，心里满是酸楚，相见难，别亦难，再相见是难上加难。何韫上前一步轻轻抱住谢道玄:“兄长保重！”谢道玄拥紧了她，叹息一样说:“家有老母幼子，不敢不惜此身。兄长走了，阿韫务必珍重！”说完，眼中再也含不住热泪: 为了何韫，他心甘情愿成为赌徒，一次次押上自己的所有:名望、身家、前途……他手里已没有什么筹码了，却还是无法护她今生周全！ 半个月后，高定安来到坞堡，他们从斩杀的胡人那里得到了一批马匹，挑了几十匹好的送了过来。 坞堡宴会厅后有条林荫小道，高大的树木枝叶交错，阳光从空隙处照进来，洒下斑驳的光影。 何韫和高定安并肩走在路上，高定安首先打破了沉默:“坞主可是本地人氏？” “不是，异乡流落至此。” 高定安慨叹道:“连年战乱不休，我也是故乡只在别梦中。” “高统领可有牵挂之人？”何韫感到人皮面具下的脸烧得发烫。 “有个义妹，时常牵挂。她过得很好，夫婿才华出众，孩子也很可爱。”高定安神色怅然，嘴角却带着笑。 何韫低声问“:高统领可有心仪之人？”她的心“咚咚”跳得很快，有点害怕听到答案。 高定安沉默一会，道:“有，若是太平盛世，我会不顾一切带她走，好好待她。” “哦。”何韫的心慢慢变冷，淡淡地说:“高统领心仪之人一定容貌秀丽，声音动听。” 高定安眼睛一亮:“坞主怎知我义妹声音好听？” 原来义兄爱着的人是自己！确定了心意，何韫心中欢喜无限，含笑道:“美人么，自然说话好听。只是我人丑嗓哑，注定今生难遇良人。” 高定安正色道:“坞主护一堡之人的安全，又多次为我们供应粮草，侠肝义胆，男儿难及！若有人迎娶到坞主，实属三生有幸！” 何韫听得心里一热，那句“义兄”差点脱口而出。 “羯人围攻长安，我奉命驰援，明日出发，今天特来向坞主告别。若能生还，还到这里来讨杯酒喝。”高定安拱手道。 建康一别六年，相见只有三次，每次来去匆匆。何韫咬牙切齿想:当权者昏庸无道，自然该死！可黎民何其无辜，她和义兄又为什么该来承担这些苦楚！ 高定安上马，何韫在身后大声说:“我等你回来，一醉方休！” “好！”高定安回头应道。 残阳如血，一马绝尘而去…… 公元316年9月，长安沦陷，高定安战死。 何韫将高定安石棺置于坞堡一间地下密室中，很多次，她想跟随高定安而去，活着太苦太累了，真想长眠不醒啊！可一堡之人还要她去守护，她只能一次次拿起武器去与羯人战斗，在伤与痛中日夜煎熬…… 次年12月，羯人集中兵力攻打沿途坞堡。激战半个月后，何韫身负重伤，她满身是血，挣扎着独自一人去了密室。毁掉进出机关后，何韫艰难地用内力推开石棺，她在棺里躺平，含笑看着身边人，柔声道:“义兄，今生多别离，此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下一世，应是海晏河清，义兄，我们只做一双小儿女可好。我还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你那般豪侠仗义，想来万贯家产也不经花，钱财散尽，我们开个小武馆，收几个徒儿，饭还是有吃的。义兄，只要和你在一起，我都是喜欢的……。 何韫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运功，石棺缓缓合拢…… 公元316年，西晋灭亡，琅琊王司马睿在建康称帝，史称东晋。公元349年，乞活军将领冉瞻之子冉闵颁布杀胡令，数十万羯人被杀，羯人在北方建立的残暴政权后赵被推翻，羯族最终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