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谷古城墙杂忆

王作秀

前不久，山西电视台播放大同新修复的古城墙，青砖砌的城墙，雄伟挺拔；古香古色的城门楼，别具一格的瓮城，让我想起了故乡太谷的古城墙、瓮城和城门楼。 我家住在城内西南的中巷，离西城墙也就三、四百米。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高高的城墙，城墙上一排高高低低的碟墙和远远近近的敌楼碉堡，只要走出院门，就能清晰地看到。父亲说：他小时候在东升远纸铺当小伙计时，常随东家掌柜上城墙上散步；他熬成掌柜后，也是常常上城墙散步。每天早晨，城墙上人很多，有打太谷形意拳的；有放开嗓子吼太谷秧歌、山西梆子的；有手托碟墙，眺望城外村庄和田野的。在城墙上，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打个招呼，寒暄几句。从“七七”事变后，日本人怕人们聚谈抗日，不让上城墙了。唉！亡国奴的滋味太苦了。母亲指着父亲的满头白发说：你老子的头发，就是日本人来了以后愁白的！忧愁能让头发变白？我当时不理解，长大后，读了李白“白发三千丈，缘愁是个长”的诗句，才对母亲的话有了理解，懂得什么是愁苦。 日本鬼子投降后，我和父亲说：现在可以上城墙看看了吧？母亲抢先对我说，千万不要到城墙上去。她怕我不听话，又说，西街有个小孩不听大人劝说，偷偷跑到城墙上，被城墙上的哨兵抓住，说他是给城外八路军送情报，打暗号，几乎被打死。父母托人，花了不少钱，才保住小命！所以，太谷解放以前，我始终没上过城墙，常常只能望城墙兴叹！ 1947年夏，大哥从太原成成中学校放假回太谷，我和三姐去火车站接他，走进东城门的瓮城时，我问：咱们太谷的几个城门怎么不一样啊？为什么西城门是一个城门，东城门是两个城门？大哥指着瓮城说：东、南、北三个城门有瓮城，你看瓮城有几个城门？我说，两个、大哥问：西城门有瓮城吗？答：没有。我恍然大悟，对大哥说：我明白了。我又问为什么叫瓮城呀？大哥指着瓮城问：你看这儿像什么？我把瓮城的四周看了一下，说：像咱们家的大瓮。又问，为什么要修建瓮城？大哥说，修城墙是为了防止敌人攻入城内。敌人进攻时，把四个城门一关，敌人就进不来了。有时，为了更好地打击敌人，就把瓮城的内城门关住，把外城门打开，敌人不知是计，冲进瓮城，守城的士兵立即把外城门也关闭，敌人就成了瓮中之鳖，只有死路一条。明白了吗？我连连点头，觉得古人真聪明。 大概是1948年春天，母亲领我去城南沟子村姨妈家，回家进南城门时，只见城门下、城门楼上、城墙上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是炮楼就是碉堡，戒备森严，非常恐怖。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围着我和母亲，查看身份证，询问在沟子村的具体情况，翻看母亲菜篮里装的蔬菜。进了城，我问母亲，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母亲低声说：怕八路军打过来。我不解地问：八路军是谁？母亲低下身子在我耳边说：别问了，沟子村你舍英姐因为说八路军的事，被乱棍活活打死了。
有一天，学校组织我们到城墙外，抬砖送土，帮助几位砖瓦匠师傅修补城墙的坍塌破损处。我回家又问母亲，他们为什么修补城墙？母亲还是压低声音，悄悄地说：害怕八路军攻进城里。
那一段时间，太谷城里人心慌慌，有钱人家不是逃到北京，就是跑到太原。人们原以为国民党军队会拼死抵抗。没想到，刚听说解放军要进攻太谷，就脚底下抹油，悄悄溜出太谷，向太原逃窜，在范村附近被解放军围住，缴械投降了。阎锡山的少将司令官赵承绶等，都当了俘虏。1948年7月13日夜，没发一枪一弹，太谷县城解放了。那天夜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听到，第二天早晨打开院门，只见家家门口都有怀里抱着枪支的解放军，靠着墙壁熟睡。大家打开大门，请解放军进院，到屋里睡觉。解放军进了院门后，放下手中的枪支，向老乡要了把扫帚，又是扫院子，又是扫街道，还有的找到水桶，给老乡担水。大家异口同声的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军队。那种情景，比电影上演的还感人。 太谷解放后，父亲才第一次领我到城墙上玩耍。我问父亲，咱太谷的城墙有多长啊？父亲说：环城八里长哩！我指着城墙上高高低低的小墙问：这叫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啊？父亲说：碟墙，也叫城碟，是古人在城墙上放箭杀敌时，护身用的。是根据孔夫子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建的，有三千多个哩！我问：城墙是什么时候修建的？父亲说，明代，后来多次修缮，几百岁啦！又说，咱们太谷城有造化！光绪十六年义和团闹事，在社教堂杀了八九个洋人，多亏咱山西巡抚毓贤，命令各县打开城门，让义和团进城，太谷城才能幸免于难；1937年“七·七”事变后，阎锡山放弃太原，逃到吉县克难坡，太谷大小官员和驻军也跟上逃跑了，日本人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咱太谷，太谷城第二次躲过了战火的劫难；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阎锡山部队同样轻而易举地收复了太谷，太谷城第三次逃过了战争灾难，保存下来；这几年，阎锡山部队在太谷城墙上、城门外建起了许多钢筋水泥碉堡和防御工事，老百姓以为这次在劫难逃，没想到阎锡山部队不战而逃，解放军没发一枪一弹，就解放了太谷，太谷古城第四次躲过了劫难！人们说咱太谷是凤城，是吉祥城，真是名不虚传啊！我当时虽然不了解父亲说的那些事件，但是太谷多次遭到战争劫难，还能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我还是感到很神秘。 上小学时，我常和同学到城墙上玩，最多的是在阎锡山军队修建的钢筋水泥碉堡里捉迷藏，抓特务，打仗。小学毕业后，我随大哥到黎城县读书，看到被日本鬼子几次扫荡，到处是残垣断的壁黎城县城，真为我们太谷古城庆幸。
1951年，房东请城内著名中医侯先生看病。侯先生走后，房东三大娘悄悄对我母亲说，你听说了吗？侯先生女婿被枪毙了。我母亲说，活该，给日本人当汉奸，欺压老百姓，枪毙十次也不冤，只是苦了梅子啦！回家后，我问，你说的梅子，就是堂姐出嫁时，给堂姐当小伴娘的梅子姐吗？母亲点头说是。我问：梅子姐姐为什么嫁给汉奸啊？母亲说：不是她出嫁，是被霸占了的。我说：侯先生在咱太谷也是有名望的人，谁敢霸占他的闺女啊？母亲说：1944年，你梅子姐从东门外杨家庄走亲戚回家，路过东城门，在瓮城内被日本翻译官当众强奸，你想想，她被当众欺负，又丢人、有败兴，名节坏了，没办法，只好忍气吞声跟了那个汉奸。我又问：这几年怎么老是看不见梅子姐姐？母亲说：日本人投降后，那个汉奸带上你梅子姐，跑到北京啦。停了一会，母亲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有眼，不要说跑到北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会遭到报应！我说，解放了，梅子姐才有了出头之日！母亲说，对，对，国民政府在时，竟然说给日本人当汉奸，是曲线救国，许多汉奸不但没受到惩罚，照旧做官，有的还升官发财，现在全国都在镇压反革命，当汉奸被镇压，是报应，真是天理昭昭。从此，每当我从瓮城里通过，都会想起梅子姐姐的屈辱，想起日伪和国民党统治时的苦难日子，逐渐懂得了“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深刻含义。 在大跃进的1958年，太谷的古城墙被拆毁了。人们用古城墙和城门楼拆下来的砖瓦、木料，修建了延风剧场、延风商场、体育场、等，还用破碎的城砖铺了南关正街、西大街等地的街面。有的单位还趁火打劫，用城砖、城门楼的木料盖了办公用房、宿舍等。城墙的土，则填了护城河道和城内外大大小小的水圪洞。八里长的古城墙和七个高大雄伟的城门楼，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几次去平遥出差，看着平遥保存完好的古城墙，城门楼，还有一片片古民居，常常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如果阮仪三、郑秀燮1958年能像去平遥那样来一下太谷多好啊！是他们请平遥县领导刀下留城，跑到北京四处上访，最后保留了即将被拆毁的平遥古城。当我在电视上看到刚刚修复不久的大同古城墙时，又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耿彦波能到太谷当几年县长或书记，太谷古城墙也可能重新耸立起来......

山西太谷县城图

选自日著《中国城郭之概要》山西卷
《中国城郭之概要》是日本陆军少佐“石割平造”在1940年编著，由日本派遣军总司令部印发的一本为军事侵略服务的书籍。
（文中图片均来自“老家太谷”）

王作秀 202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