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昌闲笔

西江月

大昌镇，在巫山山脉的深处，藏了1700年。

美丽的大宁河，徐徐行来，像一个母亲，不断诞生美丽：先是诞生了美丽的大昌镇；再往前行，诞生了美丽的小三峡；又往前行，带着一路美丽，扎进了长江大三峡。

悠长的大宁河，把它的精华，凝结在了小三峡和大昌镇。

与小三峡十里相望的大昌古镇，曾是三峡地区最大的古建筑群。三峡大坝蓄水前，我去过淹沒前的老镇，至今印象犹存：青砖黛瓦石径斜；翘角防火墙，隔出户户人家；天井小院，雕窗画栋；虽在巴山僻壤，却富有江南风韵。老屋多为明清所建。

温家大院，是这古建筑群中的翘楚。传为清初一巡抚所建，至今已传十代。此宅为两进院落，穿头结构，前后三厅，12柱37梁。尤其珍贵者，乃楠木雕窗，所刻花卉动物，历三百年仍栩栩如生。

古镇还建有三座城门。其中南门最奇。清宣统年间，有一黄桷树从城墙中石缝中长出，历经百年风雨，树粗盈米，盘根绕门，树冠如亭。墙即是树，树即是墙，浑然一体，难分彼此。我仅在柬埔寨吴哥城中塔布伦寺看到过如此奇观。百年来，多少渔舟树下系缆，多少纤夫门旁歇脚。

2003年，随着三峡库区蓄水，古镇沉璧。但又没有沉璧。国家不惜巨资，将它整体搬迁到8公里外的西包岭上，大昌湖边。巨资到底巨到什么程度，不得而知；只知仅是搬迁那棵黄桷树，就花了60万元。

2019年春，我再一次来到古镇故址。能见到的只有一片湖水，寂静无声，偶有燕雀掠过，像是寻觅旧时堂梁。我望着水面，又由叹惋：在那下面，曾经有着怎样的美丽！

水之畔，立着175米的巨幅标牌，表明这是蓄水高度。紧挨水边，有一座坟茔。蓄水以来，坟茔孤独地、然而顽强地守护着淹没于水下的古镇，不舍昼夜。孤坟已坚守了16年。还将坚守多久？60年？160年？600年？一想及此，不由泪湿。

离这片水域不远的岸边，还有一处残垣断壁。以前曾是一处豪宅大院，如今仅剩一堵墙，一个石门框，相伴立于荒草之中，形影相吊。流光容易把人抛。无论什么豪门大户，都会被时间磨蚀于无形。

淹没的古镇，千百年来，曾是川盐入楚的盐道，曾是繁忙热闹的商埠，曾是明末义军的兵垒。小邑也曾藏巨室。

近几十年来天下治平，现代交通取代了古旧商道，古镇渐趋安静，几成世外桃源。居民们或耕于陇亩，或渔于宁河，或縴于舟畔，倒是忙少闲多。巴蜀人乐安逸，常于镇内石板路上，支桌一张，围而坐之，推几手牌九，搓几圈麻将，甩几把扑克。即使在16年前搬迁的紧张时刻，也要偷闲玩几把。

大昌镇新迁地所在的西包岭，位于大昌湖边，三面环水，是一个漂亮的半岛。新的大昌镇由两部分组成，一是整体搬迁的古镇。这是将老镇的一砖一瓦一木一石编上号，移来新址，照旧样恢复。我看到，在移过来的南门上，古老的黄桷树已扎根新土，依旧生机勃勃，郁郁葱葱。

但是，老镇的人气，却不能依旧了。这里几乎沒有住户，空留下姣好的明清建筑，幽长的石板街道，和寂寞开无主的杂花生树。不知什么时候掛上房檐的灯笼，多褪色成淡红浅白，不少残破于风中。

难以想像的是，我们在这里遇到的坚守者，却是两个巫文化的传人。

所谓巫文化，本是中国古老文化的一部分，在巫山则更为盛行。地方政府对这种文化形态予以保护，在古镇中辟出专房，以供表演传承。守在这里的两个行巫端公，一个八十多岁，一个五十岁，一对师徒。老者寡言，肃穆示人，脸上一副宗教般的神秘，让人感觉天机所在，深不可测。中年者则健谈，介绍巫文化不厌其烦。二人倒是标配。

我们釆访他们时，恰巧碰到了他们约好的一场法事。顾客有四人，其中一人说因女儿失眠严重，故来求巫；此前做过一场法事，已然有效，今天想趁热打铁再做一场。我估计，巫术对于精神类疾病，由于心理暗示的作用，可能有效。

两位端公开始作法。老者坐在桌旁念念有词，口中不断请出各路神仙；中年者则打扮一番，粉墨登场，舞之蹈之。有趣的是，那老者正作神仙附体状，突然手机响了，于是老端公撇下神仙，赶紧与人间通话。

一旁的求巫顾客，也不介意老端公接电话是否会影响“疗效”。一场法事约1小时，高潮时，老者也穿扮起来，师徒同舞，煞是好看！我问起收费，他俩说，顾客随意给，生意好时月入约五千左右。第二天，我再去时，那徒弟问我，相信巫术能治病吗？我答：对于这种古老的文化，我尊重。两人一笑了之。

古镇上还有另一个七十岁左右的端公，姓龚。他不常住于此，而是住在新镇的现代住宅里。平常自己雕佛，老伴做香，偶行法事，总之都是做神仙的生意。我们去他的家里参观，发现他收入颇丰，很是小康。

新迁古镇另一处勉强有点人气的地方，是整体迁来的温家大院。这是古镇建筑的典型代表，完好无损。院主将其开放售票，八元一张。但对文化的经营乏善可陈。大厅有一副楹联，上下联位置挂反了，且既不对仗又平仄不协。正值旅游旺季，游人却不多，多数时间门可罗雀；常见院主在门前枯坐，真是可惜了一处好院落！

靠祖上的院子赚不到什么钱，但温家有做豆腐的手艺。少主人早晨4时即起，在自家的豆腐房忙活。虽然经营文化尙欠火候，然经营豆腐，生意不错，在西包岭一带，颇有些口碑。看来吃祖业靠不住，还是自己创业來钱。

大昌古镇搬迁重建后，地方政府本属意打造一个旅游景点，为此投入不少。可不知为什么，这里的旅游就是热不起来。我看还是因为交通不便。游小三峡的客人到了滴翠峡便返程了，不会到大宁河深处来看一个搬迁的古镇。如此漂亮的一个明清古建群，就这样荒在那里。

这是大昌的无奈，也是旅游的损失。如何将小三峡旅游与大昌古镇连为一体，是巫山旅游业的一个课题，也是一个难题。

西包岭的另一部分，是包围着古镇的大昌新镇。街边一色五层楼高的现代建筑，只不过都加了个中国式古建的屋顶，显示自己老大昌的血统。笔直的马路，宽阔的广场，当然也少不了大中城市常见的广场舞，霓虹灯，红绿灯。人虽不多，铺面很多，生意有些清淡。大昌镇及其周边淹沒区的移民，大都迁居于此。不少移民把老镇的生活习性也移到了这里。原来支在石板街上的牌桌，现在支在了大马路上，还是几人一围，牌九自娱。

有些移民外地的老大昌人，忍受不了对故乡的思恋，又返回这里。77岁的陈兴华，在老大昌时代，是大宁河上拉头縴的，也是个人物。三峡蓄水时，他移民到鱼米之乡的安徽宣城，还当了移民代表。可他乡虽好，故土难离。不几年，他就放弃了在宣城的种种优惠，把新居租出去，返回大昌。

他在新大昌开过茶舘，因生意清淡又关门大吉。后又买了一条船，复归水上生计。如今他生活得蛮安逸，每天早上去跳跳广场舞，与大妈们荤的素的耍笑一番，便神清气爽，然后或驾船，或逛街，或品茗，或抹牌⋯⋯。这回他成了我们的导游，带着我们釆访淹没区，釆访镇上仅存的传统食品金果的生产商户⋯⋯。老人健步如飞，完全不像年近八旬之人。

新大昌，比老大昌多了些灯火楼台，又沒失了老大昌的悠闲自在。

如此，蛮好。

草于2019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