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咏梅

马英

图片来自网络。 （一） 曹咏梅是1968年响应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从兰州来的那批知青。在红沙窝时，我们不在一个排，对她知之甚少。来到头墩后，连队重新整编，打乱了原来的班排。于是她就分到了我们排，我是她的排长。我住在她们班，我们睡的都是通铺，我俩紧挨着。 曹咏梅个儿不是很高，圆圆的脸，浓密的头发和眉毛。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总是带着笑。看过电影《英雄儿女》的人，见了她肯定有这样的印象，她长得像王芳。 人们总是把“爱说爱笑”联系在一起。其实，她虽然爱笑，但不善言辞。并且一说话就脸红，红得像个苹果。她爱听别人说笑，但不插话，只是在一旁拾别人的笑。 （二） 我是排长，又负责宣传队工作，很忙。白天上班，晚上排练，有时真的“不可开交”。有时错过了开饭时间，食堂不是没菜了，就是菜凉了。我倒不在乎，可是细心的曹咏梅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此，她打饭时，就把我的带回来。我很感激，每次都会客气地说声:“谢谢！”可是时间长了，我就不好意思起来，我怎么能让人家伺候呢？这不是剥削人家劳动力吗？我怕影响不好，不便开展工作，就对她说:“以后就不要给我带饭了，赶上什么吃什么，否则影响不好。” 曹咏梅却说:“有什么不好的？别人不错的，不也是仨一群，俩一伙的在一起吃饭吗？怕什么？毛主席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应该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 没想到看似懦弱的她，竟有钢韧的一面。我装作生气说了她几次，她不听，也就随她去了。 （三） 有一天早上上班前，我看天气很好，阳光充足，便把被子拿到院子里的铁丝上晾。晒晒被子不潮，晚上钻进去暖和。 有谁知，中午收工回来，只见食堂的猪跑出来了，正在啃我的被角！被角破了个洞，还脏兮兮的，气的我够呛！我午饭也没吃，赶紧把被子拆了，想利用午休的时间洗。 我刚把被里被面泡进盆里，连领导突然来通知我:“接团里通知，明天要开党委会，要你参加。正好营里的拖拉机要去团部拉东西，你就搭拖拉机去吧。” 没办法，只好先泡着，等回来再说了。 （四） 三天后，快中午的时候我回到了连队。路上我就计划好了，一进门，先把被套晒上。然后再洗被子，一下午就干了。吃完晚饭就做，等熄灯时就可以盖了。 一进院子，静悄悄的，大伙儿还没下班。我一眼就看见我的被子干干净净地晒在铁丝上。我高兴地跑过去，抚摸着我的被子。被子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我再一看被角，也补好了。我想，肯定是曹咏梅帮我做的，等她回来一问，果然是她。 她见我回来特别高兴，话也比平时多了起来。她说:“那天中午你一走，我就把你的被子洗了，晚上就做好了。我想你今天差不多该回来了，一早我就把被子晒上了。” 我很感激她，要不是她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我又怎能盖上干净暖和的被子呢？我想说“谢谢”，但没说出口。看她那挚诚的面孔，说“谢”已经没有意义。但我已默默记在心里。 （五） 这天我连休息，宿舍的人都出去玩儿了。有的到几里外的四坝供销社买日用品去了，有的到几十里的民乐县城开荤去了。宿舍就剩我和曹咏梅两个人。 我们一边各自整理着自己的箱子，一边说着话。我这才知道，她也没有了妈妈，她现在的妈妈是继母。她之所以来兵团，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我俩都是苦命人，我们的心不由贴的更近了。 这天我们聊了很多，成了知己。 （六） 她见我正整理一沓信，便问我：“经常给你来信的那个人是谁啊？” 我说：“经常来信的有爸爸、姐姐和哥哥。” “就是字写得特别漂亮的那个！”她笑着说。 我一听，顿时觉得脸烧烘烘的，忙示意她小声点儿。 因为我怕别人知道我和表哥的事。我只跟组织——指导员说过。虽说这是家里早就定的亲，但他总归在外地，领导不主张我们在外边找对象，这是不安心边疆建设的表现。我是想让表哥来，表哥也同意。我也和负责团子弟学校的团宣传股的郑股长说好了，他特别欢迎师范毕业的表哥来，这里正缺少专业老师。 可是我也担心，姨妈会不会让他来。我妈临终时特意嘱咐，让我和表哥马上结婚，如果我再回兵团，就把我的腿敲折。她病榻三年，我未能在她床前尽孝，她都后悔死了，后悔她亲手把我送去支边。 （七） 其实我支边不久，母亲就查出患了癌症，已经是晚期。开始家里还瞒着我，只说病重，让我回家探母。 自1967年春连里成立宣传队，让我当队长以来，就没有清闲过。毛主席最新指示经常发表，宣传队要编排节目，乡村、工矿到处去宣传，要做到家喻户晓。 当时，团、营文艺汇演也特别多，排练非常紧张，我的节目又无人替换，于是回家的事一拖再拖。 后来家里发来加急电报和寄来医院的诊断证明，领导便和我商量，是否推迟几天。可是一推再推，领导不发话，我也不好再张口。兵团是有组织，有纪律的，不像在农村插队，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心里急，偷着哭，就是不敢私自离队当“逃兵！”只能一次次写信安慰家人。 直到三年第一次探亲，大年除夕赶到母亲病榻时，母亲已经是弥留之际。我和母亲仅呆了十天，母亲便带着悔恨和无奈去世了。 我还真怕姨妈蹈妈妈的覆辙，怕妈妈的悲剧在姨妈身上重演！关于和表哥的婚事，我真的好为难。 所以，我怕这事传出去。怕这事还没个结果，就先落个“不安心兵团建设”的“罪名”，不利于开展工作。因为我头上的光环太多，不仅是师、团学毛著积极分子，还是省军区积极分子，并且还在兰州参加建国20周年庆典，作为军垦战士代表坐在观礼台上观礼。现在又是团党委委员。我的政治压力太大了。 再说，当下人们视谈恋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我是一排之长，更应该注意影响。 （八） 曹咏梅明白我的意思，笑着说：“我知道，一定给你保密！你有他的照片吗？让我看看！” 我不好意思地说：“他没有单人的照片，只有一张他和我哥哥的合影。” “是吗？快拿给我看看！”她兴奋地说。 我从信封里刚拿出一半，她就急着来抢。我又不好意思让她看了，赶忙藏到身后。我越不让她看，她越是来抢。我俩就在通铺上滚过来，滚过去，笑个不停。 曹咏梅抢过照片端详着说:“你表哥字写得好，人长得也俊，真是才貌双全啊！你是圆脸儿，他也是圆脸儿，还真有点儿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的意思！” 我锤了她一下子：“别看你比我小，知道的还不少！胡说八道倒有一套！看我怎么收拾你！”我们又打逗了一阵子。 我们喘息了一会儿，她轻轻地拍了一下手，兴奋地说:“排长，等你结婚时，我要送你一件你肯定喜欢的礼物！” 我以为她又在开我的玩笑，便不经心地说:“什么礼物？快说！” “就在我的箱子里，我现在不告诉你。将来给你个惊喜！”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倒不神秘，只是不到时候。” 真勾人腮帮子！我是个急性子，见别人卖关子我就着急，还不如不告诉我呢！ 于是我便开玩笑地说:“我明天就结，快叫我看看！” 她知道我的脾气，于是笑着说:“我让你看，但是现在不给你。” 我爽快地答应道:“行！” （九） 她从箱子底儿拿出一个用红绸子裹着的小包。她轻轻地一层一层的揭着。看来真是她的心爱之物，竟裹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当完全打开时，我惊呆了！这是一个在桌子上摆放的塑料相框。长有20公分，宽有15公分。里面镶的是芭蕾舞剧《白毛女》中大春和喜儿出山洞的剧照，还是彩色立体的！这在市面上肯定不多见！在闭塞的兵团，更是少见！ 我最喜欢芭蕾舞剧《白毛女》，特别是出山洞的剧照！ 我真是爱不释手！看了又看。 我是从来不要人家东西的，更不会夺人所爱。而这时，我不得不对她说:“现在就给我吧！我太喜欢了！” 她笑着说：“我一猜你就喜欢！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到时候我再给你。我送你这件礼物，可是有特别意义的！” 我问：“什么意义？” 她仍笑着说：“结婚那天，你问你的大春哥呀！” “你又来了！看我不揍死你！”我俩又在通铺上滚作一团。她笑得那么开心，我也乐得忘了自己。 （十） 1969年秋，我连从张掖辖区的红沙窝一营，迁到了民乐县辖区的三营。这里是祁连山的沿山地区，气候比张掖要冷。 这年冬天，我们响应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号召，挖了很长时间的防空洞，真像电影《地道战》似的。 防空洞挖完之后，战备松弛下来，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我们宣传队又开始了紧张的排练。一排练又是到半夜十二点。 俱乐部很大，空旷，又没有炉火，数九寒天的日子真是不好过。 说心里话，在宣传队实在是太苦，太累。我们和大家一起起床，一起操练；一块儿上工，收工。别人还有个休息的时候，宣传队自1967年春成立，我们就没休息过完整的星期日。晚上10点熄灯后，别人都睡了，而我们还在紧张地排练；夜里12点以后，别人都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香甜的梦，而我们却带着一身的寒气，才疲惫的回到宿舍。浑身都冻透了，被子也是冰凉的，真的不想钻，可不钻又不行。只好暗喊：“下定决心……”我常常是睡了一宿觉，第二天早上脚还是冰的，根本暖和不上来。如果睡前用热水泡泡脚就好了，可是没有热水，炉子为了省煤早就熄灭了。 （十一） 一天夜里，我排练完回到宿舍，一进被窝暖烘烘的，我感到很奇怪。我以为是有人把她自己的热水瓶子（医用生理盐水瓶子灌满水放在被窝取暖，类似暖水袋），放在我的被窝里。伸腿一试，并没瓶子。再说了，热水瓶只热一点儿地方，我的被窝怎么都热乎呢？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屋里黑漆漆的，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光亮，只见我左边的人睡得正香，右边的曹咏梅也打着细细的鼾声。我怕惊扰她们，赶紧睡觉，明天起来再问。由于被窝暖和，我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十二）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问曹咏梅:“昨晚是你给我焐的被窝吧？” 曹咏梅一本正经地说：“不是。” 我又问其他人，都说不知道。她们说一熄灯就睡了，都不知道是谁焐的。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我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这天夜里，我没等排练完，就偷偷溜回宿舍门口，先听了听动静，很安静。然后我就轻轻推开了门，一步跨进里屋。只见一个黑影迅速从我被窝出来，钻进了我右边的被窝。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我怕吵醒别人，没敢说话。可我心里不是滋味，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我轻轻的脱下衣服，钻进了被窝，顿时一股暖流温暖着我的全身！ 谁不知道冷？人都是肉长的！她是在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我的被窝，更是温暖着我的心…… 我失眠了，久久难以入睡。她比我小，却是这样的懂事，善解人意，体恤他人。她那火一样的心，在烘烤着我，我自愧不如！ 相处几个月来，她无微不至的关心我，照顾我，我又给了她什么？有过一丝一毫吗？没有！我忙的要命，根本照顾不了她！ （十三） 第二天，我抽出时间找她谈话。郑重地警告她:“从今天起，不许你给我焐被窝，再这样，我就到别的班去住！” 她嬉皮笑脸的说:“这样吧，咱俩一被窝，腾出一床被子盖在上面，不就都暖和了吗？我看别人都是这么做的。” 这是什么主意？还不是用她的热身子焐我的冷身子吗！我坚决不同意！ 我严肃地说：“不行！我不习惯两人睡一个被窝，我睡不着！你就老实睡你的吧！” 晚上，她真的按照她的想法做了。我装作生气的样子，拉过我的被子，把她“轰”了出去。并下了最后通牒，这才作罢。 （十四） 1970年1月下旬的一天，指导员把我叫到连部，郑重地对我说：“团里来调令，调你到二营七连任副指导员。调令已经来了好几天了，连里也不想让你走。但是这是组织调动，我们必须下级服从上级。” 我一听，难过极了，好像小孩要离开妈妈一样。毕竟和连领导和战友们生活战斗了三年多，有了感情。要独自到一个陌生的连队，人生地不熟的，我还真不适应。我也不想当什么领导，我自己管好自己还省心。 我对指导员说:“我真的不想去，我想留在连队。” 指导员说:“这是上级命令，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 我说:“我没有能力去领导别人，我难以胜任。” 指导员说:“本事是从实践中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谁也不是一下子就行的！” 我无话可说，也很无奈。 我把要走的消息告诉了曹咏梅，她当时就愣住了，要哭。 我说:“别这样，影响不好。我们还是有机会再见面的。” 说心里话，我也舍不得这个小妹妹。 在我出发前的几天里，爱笑的曹咏梅没了笑容，更没了话。我有时回来看她眼睛总是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的，我心里也不好受。多好的战友啊！我很忙，她这个小妹妹就像大姐姐一样，在生活上无微不至的关心我，照顾我，并无所求，让我感动！ （十五） 1970年1月29日早上8点来钟，我要出发了。战友们簇拥着我，帮我拿着行李，为我送行。 我们营离团部有100多里，没有交通工具。只有机耕队的拖斗车要去团部拉东西，人们才能借机上团部办事。二营七连就在团部附近，顺便送我一程。 拖拉机已经发动了，正在食堂门前等候。大伙儿忙把我的行李放到拖斗里。我站在人群里和战友们说着告别的话。我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差点流出来。我不想在战友面前哭，显得那么脆弱。 车马上就要开了，却不见曹咏梅的身影。我想，也好，省的更加难受。 正想着，一个战士跑来对我说：“排长，我看见曹咏梅一个人站在墙角哭呢！” 这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战友们有的也在抹泪。 拖拉机就要启动了，大伙儿扶我上了拖拉机。我坐在行李上，挥挥手向大家告别。 这时，只见曹咏梅哭着冲开人群，把一包东西扔到我的怀里，然后就哭着跑开了。 车开了，我已经哭成了泪人，我和战友们挥泪告别。 拖拉机已经开出老远了，我还看见战友们站在那里，向我挥手。 直到看不见她们了，我才擦了擦眼泪，看看曹咏梅扔给我的东西。原来是一条绿条格的新长围巾，围巾缠绕着一双新棉鞋，棉鞋中间夹着一个我曾见过的红绸子小包裹。我一层层打开，看到了那个彩色立体芭蕾舞剧《白毛女》剧照！我不由失声痛哭…… （十六） 由于七连和头墩相距甚远，交通不便，加上工作忙，我一直没和曹咏梅联系。 再次见到她时，已经是一年以后。 当时我正在团部开会，住在团部招待所。 这天中午吃完饭。我正在房间偷偷看竖版《红楼梦》。突然门轻轻开了，一个人探了探头，然后笑着走了进来。我一看，大吃一惊：“你怎么来啦？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 曹咏梅笑着说：“我是来团部办手续来的。” 我急切地问:“办什么手续？” “办调动手续。” “调回兰州啦？” “不是，办到白银。” “怎么回事？” “我爸在白银给我找了个对象。” 我很想知道她的归宿。忙问:“对象是干什么的？” “是个木匠，人挺老实。” “人老实就好，放心，能一心一意过日子。” 我和她还没说够，她就急着要走，说手续都办完了，马上赶山丹到张掖的长途汽车，今晚的火车票，返回兰州。 我的心一下子慌了！这是最后一面，以后能不能再见面，很难说了。我想买些东西送给她，作为我对她的报答。可是一摸口袋，没带钱，钱还在连里！班车马上就要来了，想取都来不及了！急得我要哭。 曹咏梅看我着急的样子，就笑着说:“我有钱！” 我说:“你有钱是你的！我，我……”我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送她到站头。 车来了，她上了车，我把仅有的5元钱塞给她买车票。车开了，她又把5元钱从车窗扔了出来！我来不及拾钱，汽车甩着一溜尾尘消失在我的泪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