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长满了蓆芨、苦槁和荆棘的那方小粮场上,一侧弧面巳风化剥落出一个凹槽,孤寂地偃卧着,似乎执著地要述说它勒记于心的故事:一位老农曾祈想过上好日子的梦想,一位父亲最终破产而辞世的伤痛。</p><p class="ql-block"> 午后,阳光明丽,不怎么冷。我从身后走近,他全然未觉。就背倚着这石磙,极其专注地望着小场上那堆打碾出的糜子,不时用手捞抓,任凭糜粒自手缝中流泄而下,如此反复,如此反复。那饱满殷红的颗粒在阳光中散发着绚丽耀眼的光波、发出轻柔如水的声音。糜粒捞抓于手的感觉定会如泥鳅一般柔滑吧。我的轻唤,让他一惊,有少许窘惑,搓摩裂口的手,粗糙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p><p class="ql-block"> 是母亲去世一年后的某天。那年父亲在连年大旱中意外有了一次小秋的收成。跟我叨咕了半夜,不外乎两件事。一是要我支持他续弦;二是要我带好两个弟弟。他就而今我这般岁数,想来是把二十啷当的懦弱儿子当成了一面可挡风的墙。父亲心气十足。一再唠叨,庄稼人雨点儿稠些,啥都就有了。我还好着呢能干哩,你们谁家都不去。找个伴,想着过几天好日子呢!</p><p class="ql-block"> 续弦我们支持。父亲艰辛半生。戴了二十多年“帽子”,待政策好了,母亲却病入膏肓。去世前数年,莫说下地干活了,生活也要人照顾。大哥将父亲硬拽去,打问着给他续弦。不料开年,他又回到山里,继续着无望的农作。盛夏时节,多时做一次吃几顿。早上一碗水,两个馍,晚上依旧。那馍又干又硬难以下咽。我每次回去,见他总是在忙,劝他跟我去县城,作点小生意。父亲贩过牛羊多年,精通牛羊生意。我的小家正好临近牛羊市场。他固执认为,庄农人,雨点稠些啥都有了。天旱旱一时,不会年年旱么!</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熬煎着等待好年景。陪伴他多年的劳作伙伴大黑骡子(大哥搬走时留给他的)换成了一头小毛驴,架子车也变买了,家里一只羊都没有了,连母亲替我保管多年的两大箱书也让上门收废品的拉走了。父亲形将破产之时,弦续事有了眉目。条件是帮继母拉扯几个孩子、给大儿子娶媳妇。继母也是苦命人,年轻失夫,家境贫寒。父亲能答应,基于他“天旱旱一时,总有雨点稠的一年”的想法,渴望着过几天好日子的梦想。然区区数百元“聘礼”中也有一些还是我给借来的。领两个弟弟上学,我已是捏着鼻子就气了。</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中期,改革的加力就像机车陡然提速,必然的闯顿超乎预料。大通胀和大涨价给本来收入就低的人们普通带来不小挑战。屋漏偏逢连阴雨。这段时期,西海固遭遇着比1930年代、1970年代还要严峻的持续5年以上的特大干旱。灾情年愈一年,风来尘扬,大地焦苦。我每日经过牛羊市场,总看到成群瘦乏的羊只和几十头上百头的驴骡牛,忧悒地立于黄尘沸扬的街口待价而沽。通胀伤农,谷贱伤农,灾害更伤农。变卖牛羊耕畜,穷年灾月,群众的自救诚若病困之鸟食其羽。县城街头有这样两个奇景——川区运来的大麦秸秆堆垒售卖,干部职工提着水桶到处去寻水。深山中的父亲,神色忧戚地念叨,又旱了。但是,他没有气馁怨尤,总是不停歇地犁着干透的土地,甚至还在家旁的坡地里平整出了不少小畦田,种了树种了菜。然而,上苍没有眷顾他。在连年的大旱面前,他终竟因病折倒了在山里的劳作生活,搬到大哥家了。</p><p class="ql-block"> 动身前一天,父亲咳嗽着到他一锨一杵铲挖筑就的粮场上转悠了一会,粮场上再也没有那堆饱满殷红的糜子,只是白生生得好干净。他手中拿着两个蛇皮袋用细绳捆拢住这个石磙,似在自语似跟我而说,几年没用了,磙子都风蚀了!接着生气地批评我,把他用了二十多年的羊毛口袋(用生羊毛织的便于驮运的粮袋)遭踏了。次年春,父亲去世了。后来,堂兄告诉我,父亲给两个弟弟捎去的一口袋小麦和一蛇皮袋糜子是从他家和另一族亲家借的。父亲住院时,他压根未提及这些。一再跟我说,等好些了,还去山里种庄稼。把心放宽,雨点稠了,啥都就有了。</p><p class="ql-block"> 将近三十年了。每次回到老家,我总要去这个小粮场上转一转,看看并抚摸一番这个冰冷孤寂的石磙,父亲期望着它吱吱吜吜滚动起来以打碾出他晚年的丰景,以致沉疴龙钟的作别之际还不忘去保护它。总是想起他苦熬期待着风调雨顺以残年劳作来兑现他对包括继母一家在内的所有亲人的承诺。人去山寂,满目都是丛簇的荒草,忆忆的伤痛会浸润到我的每根神经。然而,变化又是那么得大,那么得让人慰怀。于今,这石磙已成为了愰如隔世的刀耕斧种农业的残存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