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江湖

挺之

深秋已过，霜降来临，橙子也就陆续下树，接着冬至将近了，忙活一年就快看见收成了。今年的产量不太理想，八万斤上下，季节的萧索，有限的收获，我的心不觉生出薄薄的凄凉。

一大早，我骑车去开发区集市，就象父亲当年的日常。走近熙熙攘攘的集市，我总有一种亲切之感，我觉得过往买卖的人都像是我的似曾相识的亲人，这种感觉很久以前就有，那种场面，那些乡音喧闹，父亲在世时带我闯荡江湖时就根植在我心中。

而今天在集市上，我却孤单又伤感。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我和四弟盘下了兄弟橙园，操持着比当年父亲大得多的排场，丰产时每天要请三十个小工帮忙，可忙乎得也远比父亲当年混乱狼狈，几年中真正尝透市场的百般滋味。

小时候起，我就跟随着父亲闯荡过江湖的，卖西瓜、卖猪仔、卖猪肉、卖大米、卖黄豆、卖红薯粉。农村能换钱的东西，父亲都担卖过。我见过无数跟父亲一样谋生谋活的家乡人，我都能看到父亲的影子、父亲的腔调、父亲一般的品质。

我一走进开发区市场，看着一张张被岁月风霜褶皱的脸，一个个找寻的眼神，一声声带着乡音熟悉的呼喊，我仿佛觉得父亲就在身边，就藏在这种熟悉的氛围里。他可能弯着腰在整理自己的货物，也可能跳着农产品在寻找摆设的地方，还可能在焦急地打听今天的行价，甚至还跟母亲在彼此埋怨和争吵。这种熙攘的氛围和气息，很多时候让我倍感熟悉亲切。

在父亲的生活圈子里的人们，都生活得普通而平凡，但他们都有这世界最缺乏的善良和知足，懂得公道，善良无欺，有吃亏的肚量。因此，在集市上碰见父亲生前的熟人，都几乎像是我的亲人。

集市，是父亲很重要的生活圈子，是谋生和发展都离不开的土壤。父亲的世界里，集市简直就是他的十里洋场。我记得，父亲当年在集市上最大的享受是要一碗热汤粉，夹两根油条先填饱肚子，为了赶早市，大多数人是顾不上吃早餐的。到市场后，往往先招呼孩子吃好，护犊之情是庄稼人最本色的表达，吃完粉后就吩咐孩子看管好买卖的东西，帮忙招徕顾客，帮助捆绑，还担心我帮帮顾客送东西送丢了自己，找不回来。同时，在父亲看来，这样的场景体验就算是带孩子见过了世面。

一边在卖出，一边又用刚到手的钱换做要买的生活物品。这种交换有助于生计的盘活，新添了一个煤炉，新买了一个电高压锅，给孩子添了一身新衣，给老人带回一个热水袋。一点生活的改变，总能让生活多出一点色彩和滋味。

　　我读师范那年年关，我和二哥跟父亲去集市卖猪肉，两个瘦小个围着我们讲价，说要买肉。左讲右讲，父亲明明和他谈成了，那两人突然又说不要了，转身就走。父亲正在纳闷，等我醒悟时，一掏裤袋，前面买的猪肉钱全被偷光了。我和二哥分头去追那两个人，父亲只得无奈地守着肉摊。我在急急走过一两个巷口后，发现了那个人，不知是哪来的勇气，终一下子揪住了瘦小那个人，出其不意地把他掀翻在地上。等我把那个人揪到父亲面前，一脚蹬在地上，想拳脚“招呼”一顿时，父亲止住了我，让他把钱交出来便放他走了。事后，父亲说，算运气好，这贼是刚入道的，要不然你耐不何他，弄不好还被打一顿。

活着，是一种艰辛的改变；但忙活着，总有一丝微薄的希望。父亲并不抗拒和抵触这样的忙活，命运却不给他更多的时日，稍不经意，便被撒下了罗网！

　　不知怎的，在人群里，我的眼泪霎时涌满眼眶，是悲伤还是怀想，我说不清，我总觉得这一定与父亲有关，因为在这熟悉的场景里，有太多耳濡目染的苦乐感受。可我的父亲已没有踪影，他去了另一个冰凉孤单的世界里。

父亲曾经和乡亲们一道坐过的三轮摩托车就停在路口，司机还在热乎地吆喝；父亲曾经急急地走过那条小巷，两旁堆满了蔬菜种子和生姜蒜子，前面摩肩接踵；父亲曾经问过命看过相的先生还在摊子边煞有介事地掐指胡侃；无数和父亲打过交道的乡亲们的生活依然在忙碌延伸……

父亲是冬至那一天去世的，去世前他还去集市买过电高压锅和烧柴炉，还想好好地过接下来的每一天。可那一天，父亲却不声不响地告别了他可爱的乡村和集市，告别了活生生的热闹和喧腾：那掀开蒸笼，冒出的热气和包子的清香；走近地摊时各式各样顺手的农具；那抓住腮帮的鲤鱼，拼命的挣跳……

尘世所有的活色生香的生活父亲都告别了。在开发区的集市里，永远消失了那位着急时说话有点结巴，寒风天不住咳嗽的汉子。

在开发区的集市里，无数次晃动过父亲的身影，剧烈的咳嗽，焦灼的问询，艰难的讨价还价，无奈地贱卖贱送，无数的欺骗上当。尽管被伤害，父亲还是常常肩挑手提去到这样的地方，也许这就是生活。

而在集市上，总能遇见熟悉的人，总能得到善意的相助，总能和自己的乡亲共同克服眼前的困难。父亲在集市上留下无数的生活细节，也领悟到了无数生活的智慧。集市就是父亲的愿望和失望交织的舞台，很多的快乐和伤心，很多庄稼人的苦乐都与这集市相关。

走近冬至，就走近那摆不掉的神伤。走过父亲的集市，就是走进久违的父亲的生活。父亲虽然形影不在，但集市依然车水马龙满街吆喝地忙碌，只把无数父亲鲜活生活的记忆在这些狭窄的街巷中流浪。

而今天走进集市，就像走进了父亲的苦乐世界里，父亲，仿佛就在身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就这样，在人头攒动的集市上，想到父亲，潮水般的往事涌来，我便浸在潮湿的往事里，淹没在这熙熙攘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