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

山山黄叶飞

姥姥符合大众眼里所有传统的中国妇女形象，但在我眼里，她只是墙角的一株紫茉莉，在黑夜开放，没人注意她的存在，却是我魂牵梦绕的一缕幽香。

姥姥去世时年仅63岁，我正在读大学。在我的记忆中，她的故事是碎片化的：在做饭时、在喂猪时、在浆洗缝补时，我只能这样勉强拼凑起她的人生。

一

长大成人后，在教科书对一九四二的轻描淡写中，我回忆起姥姥口中不平凡的故事，那些记忆透过纸背，串联起姥姥的前半生。

一九四二，姥姥就是在那一年，离开生她养她的全呼故土，举家逃往山西。

年仅12岁的小女孩儿、抽大烟的父亲、逃荒要饭的家庭，几乎是无法想像的困难，却靠姥姥一家人待人和善、心灵手巧，在异地他乡找到一方容身之所。

村里人可怜这个勤劳能干的小姑娘，把山角路边的小片地让给她开荒种粮，微薄的收成甚至都不够父亲的烟资，她只得上山打柴贴补家用，日常靠野菜粗糠度日。

天灾和人祸向来并行，日军时不时到村里扫荡，在地堰、窑洞里东躲西藏更成了她青少年时期的家常便饭。

最惨的一次，为避日军扫荡，村里的妇女孩子躲在一个窑洞里，有一个孩子大哭不停，其中有两个人怕孩子哭声招来敌人，非要把孩子扔出去，姥姥极力保护，那两个人就离开大伙儿自己跑走，日军扫荡结束后，众人走出山洞，发现那两个人全身赤裸，两乳插着尖刀，惨遭轮奸身亡。日本鬼子残无人道的暴行给姥姥的心里留下了严重的阴影，她痛恨小日本儿，直到老年时提起来这件事还气得发抖。

那个年代山西是革命根据地，号召妇女参加大生产活动，于是姥姥一到山西就把裹着的小脚放开了，姥姥一直说，这是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最令她宽慰的事，放开了脚就能迈向新的生活。

二

一双看穿黑暗的眼睛才会更加向往光明，即使是战争的艰险和生活的磨砺也没有压倒她，姥姥出落成一个漂亮坚韧的姑娘。

一九四七年，听说家乡已经土改，怀着对故乡的一腔热情和对新生活的渴望，她跟随父母回到了全呼村。邻居有热心人提亲，提的是册井村当兵回来的一个军医，这位军医后来就是我姥爷,年轻时的姥爷干净利落，医术高人品好，所以亲事很快就定下来。

如果说17岁的姥姥没有被残酷的生活磨灭少女的幻想，那就是眼前这个高大正直的男人，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救死扶伤，她相信她们一定会有崭新的未来。

一条绿粗布裤子，一件红粗布上衣，妆扮了这个幸福的新娘。第二年，一个女婴响亮的啼哭，给这个一贫如洗的小家庭带来生机和活力，从此姥姥姥爷两人携手同心、互敬互爱,共同养育了7个儿女。

姥姥姥爷爱养花，满院的花儿，伴着五个花朵一般的女孩儿长大。紫茉莉花，俗称“送闺女花”，不需打理，兀自开放，夏天的傍晚，微醺的暖风，隐隐吹来阵阵暗香。

姥姥的青春也随年年花开花落，揉进生活。她灵巧的双手，将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她爱干净，家里打扫得砖缝都清清楚楚，米面瓦缸都擦洗得一尘不染。家里7个孩子，每个孩子衣服包一包，随穿随拿，把孩子都打扮的整整齐齐。

人只有认真对待生活，生活才能给予克服困难的能力、挑战困难的智慧。

嗷嗷待哺的7个孩子需要喂养，生产队的工分也不能落下，每当下地干活或辗米磨面时，姥姥就给孩子穿上雨布做的衣服，像拴马一样把孩子拴起来，冬天拴到炕上，夏天拴到院子里，这样孩子既走不丢，又磕碰不着。

换季时，她向生产队请一天假，不让孩子们靠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一夜就纳7双小鞋底，密密匝匝的针角渗透的都是这个年轻妈妈的心血。

别人一年才能养成一头猪，姥姥养的猪八个月就能出栏，她总是先喂了猪，自己才去吃饭，每天担煤渣垫猪圈，猪圈出肥多，猪肥和孩子们拾的粪积起来攒成小粪堆，交到生产队挣工分。她常常让孩子们去搂掉在地里的干红薯叶，大火煮熟喂猪。孩子们放学后写完作业，要去山上挖草，回来喂猪。

儿时，跟小姨一块儿下地挖猪草，即使是贪玩的我也从不敢怠慢，天黑回家时，姥姥就坐在猪圈边的石头上，一瓢一瓢地把猪食舀进食槽里，这场景构成了我对姥姥最深刻的印象，皎洁的月光洒在姥姥身上，天上地下都充满圣洁的光辉！

舅舅和姨家盖房子，姥姥亲自去量地，大舅家新房地基是一座土崖，需要一锨一锨把土挖开，一车一车推出去，姥姥都是亲手去挖土奠基。

这样一双纳鞋底的手，这样一双喂猪的手，这样一双挖土的手，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呢？

骨节粗大，长满老茧，因过度劳动而无法伸展，我幼时调侃这双手像耙地的铁耙子，长大后才发现，正是这双手在土里刨食，翻开贫瘠的黄土地，播下生活的期冀！

三

姥姥没有文化，常羡慕别人识文断字、能文能武，她鼓励孩子们努力完成学业，替她圆上学梦。孩子们吃完饭后去涮锅，姥姥总是说，不用帮忙，上学的人要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一双手才能写好字。姥姥要求孩子们晚上都集中到煤油灯下面，就着她做针线活儿的灯光，把自己当天学过的课本读给她听。聪明的她，就用这种方式汲取知识，同时也让孩子们养成温习功课的好习惯。

姥姥记忆力惊人，她听了村里人讲的评书，大部分内容都能叙述下来，从中了解了许多历史知识。我小时候听姥姥讲的许多故事，就是她从戏文和评书里听来看来的。记得我上二年级那年，电台正播放刘兰芳播讲的《岳飞传》。每天放学后，我和小姨都一溜烟儿往家跑，到家正好赶上听，有时候放学后轮到打扫卫生或老师拖课，赶不上听，就央求姥姥把当天播讲的那集讲一讲，姥姥总是一边做饭或做针线活，一边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岳飞奋勇杀敌、精忠报国的高大形象在姥姥的口中栩栩如生。讲到秦桧、金兀术，我们便一起痛骂奸臣坏蛋。兴致高时，姥姥还会把马的嘶鸣声、武器的撞击声用象声词模拟出来。那些人物形象至今深深刻画到在我心里，朴素的民族情感也在我心底扎根，那些快乐的日子温暖着我往后的人生。

姥姥没有上过一天学，只是在扫盲班里识过几个字，但算起帐来却让很多识文断字的人自叹弗如。小时候跟姥姥去买东西，几分几毛，几斤几两，没等卖东西的算出来，她就能报出钱数来。每年生产队上分的每一堆儿粮，她不看底帐也能一两不差地说出来。街坊邻居家里盖房子，用人需要做多少饭，都请姥姥给计算一下，既保证够吃，又不浪费粮食。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姥姥的精打细算让有限的物资发挥了最大的用处。

四

姥爷在我们这带是有名的医生，乡亲们信任他的医术,总是在姥爷下班后找到家里来看病，当时农村人卫生习惯差，有的人任由生病的孩子吐到姥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里，或者拉到院子里，姥姥总是默默地收拾，从来没有嫌弃过。姥爷吃饭时，饭桌边总有等待的病号，有的急病号半夜里来敲门投医，一年四季家里没个清闲，姥姥也总是对求上门来的病人以礼相待。

乡亲邻居，哪家有困难求上门来，姥姥都是热心帮忙。谁家要起房盖屋娶媳妇儿，来家里借钱借东西的，但凡张口，姥姥从不让人失望。家里有的，就倾其所有，没有的，她会让人稍微等等，她去别人家倒借。等姥爷开了工资，第一时间给人送去。至于借她钱的人家，她从不去催债。她说：谁家没个难处，不到万不得已，谁会向别人开口。她常常告诫孩子们：要雪中送炭，不要锦上添花。

改革开放后，自家经营起了诊所，紧巴巴的日子得以喘口气，姥姥还是省吃俭用，但在帮别人时却从不吝啬。乡亲们敬重她的为人，所以有事总喜欢从她那儿讨个主意，有纠纷也听从她劝解。

五

姥姥从旧社会中成长，思想却深深扎根于新时代的天地，她勇于破除陈规陋俗，家里5个女儿出嫁时从不计较彩礼多少。她相信，孩子只要本分，吃苦耐劳，就能过上好日子。7个儿女都谨记她的这几句教诲：“吃亏是福！勤俭持家！过日子要一个鸡俩爪勤挠腾”。姥姥用最朴素的语言，道出了最珍贵的人生哲理。

姥姥院子里的紫茉莉，成了真正的“送闺女花”，每当花儿开放时，姥姥将儿女们一个个送上工作岗位，送进了一个个温暖的小家庭。儿女们带着紫茉莉的种子，在一片片新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姥姥家变成了70多口人的大家庭。

年轻时经历的苦难，慢慢侵噬着姥姥的身体，她为了不给孩子们添麻烦，一声不吭咬牙忍受，拖着生病的身体照顾着家庭、照看着孙辈。自己的孩子大都是医生，天天做着别人健康的守护神，没想到病魔却偷偷地缠上了自己坚强乐观的母亲。

一九九二年的冬天，姥姥结束了她操劳的一生。

姥姥虽然离开了，我却时不时感受到她的存在，有时是在我面临人生困境时，有时是在对别人施以援手时，有时是家人欢聚一堂时，她留给我的财富将使我受用一生。

姥姥就是那丛平凡得没有存在感的紫茉莉，傍晚在墙角默默地吐露芬芳，却在第二天太阳出来时消失了，留给大地累累的种子。

解文娴初稿于2020年10月

王天怡修改于202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