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爸爸

罗文烈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去世较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印象中,他是每周一的清早,天还没亮,就出门去上班了。周六傍晚才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年月,交通很不方便。他上班的那个工厂,在长江对岸海棠溪罗家坝这个地方。因此,职工们平时几乎都住在厂里;周六下班后,才赶回家过周日。</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周日里,爸爸照例同七八个老伯伯,都是讲上海话的,一早去人民公园的茶馆,一泡就是大半天。一周复一周,日子过得单调得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由于他周日休息,也不呆在家里,在家中的少数时间,也很少言语,因此,家里似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只是,因爸爸周一清早要到厂里上班,周日吃晚饭时,妈妈要专门给他做两个菜,要他单独吃。这一下,他才成为我注目的中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这时候,爸爸总是叫我去巷里的油腊铺,给他打二两黄酒,然后,用筷子蘸酒,让我尝一尝,又夹一大筷子菜送进我嘴里。妈妈在一旁看见了,总是嘟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要死!酒鬼!”</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周日去茶馆,常常要带上我。我立刻很兴奋,有鸟儿被放出笼子的感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一清早,他就起了床,回身拍拍我,看醒没有。妈妈此时还睡在被窝里,赶紧把一旁的我推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快起来!跟爹一起去,有好吃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迷迷瞪瞪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床沿上。爸爸则用热毛巾,给我擦脸。我最不喜欢爸爸给我擦脸。他手很重,热毛巾贴在脸上,总是出不到气。我在床边穿鞋,常常左右穿反。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爸爸看见后,总是要蹲下来,帮我重新穿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然后跟爸爸出门,去吃生煎包子,豆浆。记得豆浆,总是带虾米、葱花的咸豆浆。现在没看到这种豆浆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随爸爸在人民公园茶馆,每次看到的,都是几位熟悉的老面孔,偶尔也有一两个生人在里面。他们坐到一起,总是不停地聊天,仿佛有无穷无尽的话。有时候,会“叽哩咕噜”地说几句外国话;常常不知他们说到什么,会突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很小,听不懂他们的话。只是安静地立在桌边,看玻璃杯里的片片茶叶,在杯里浅黄透明的水里,飘起来,又沉下去,上上下下,起起落落。</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时,我怎么会知道爸爸的内心世界?只是现在想来,他的心里,被那个年代打上了沉重的印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记得六十年代初,有一次,爸爸从厂里下班回家,给家人说,得到胡先生来的问讯了。还对我说:“胡先生,是我的亲表哥,也是你的亲表叔。当年我们亲密得很!”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胡先生时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后来又任副委员长)。那天,爸爸少有地说了许多话,兴奋之情,溢于言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那时的人真朴实、朴实得近乎木讷。宁愿把沉重放在心,也不好意思对人开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现在想来,既然互相有了音讯,怎么不给胡先生提一提,家里困扰不已的“成分”问题?即爸爸头上那顶“资方代理人员”的帽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是浙江上虞人,是胡先生的亲表弟。四十年代,是胡先生安排他,千里迢迢,从上海来到重庆,进入那个厂,做一些管理工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胡先生是新闻出版界的名人,也在从事组织上的地下活动。他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利用在实业界的影响,为组织上秘密筹集经费。安排爸爸到这个厂,是否与这个有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当然,这只是推测。因年代太久远,老一辈早已作古,一切已无从得知了。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爸爸从上海,到人地生疏、举目无亲的重庆做事,这一切,都是由胡先生一手安排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五十年代初,那个厂在公私合营改造时,爸爸因在厂里做过管理工作,就莫名其妙地一下被列入另类,叫“资方代理人”。那是属于坏人,是群众监督改造的对象,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做人,不得乱说乱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心境之郁闷,可想而知!他因此而变得沉默寡言。只有他和老伯伯们聚会时,才能看到他心情的片刻放松。</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爸爸身上一定有许多故事。由于他过早离世,这些故事,我已无从打捞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会讲英文,早年曾在哪里读的书?他是浙江上虞人,又怎样到的上海?这些疑问都因他的离去,而烟消云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因为在重庆的这一段经历,却承受了不该承受的扭曲和重压,并使我们兄弟姐妹受到牵连。我们的升学、当兵、就职、职务升迁等等,均因“家庭成分”问题,而变得崎岖坎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尽管如此,我们从心里就未埋怨过爸爸。我们始终看重“爸爸”这两个字的份量。这就夠了。其它的,都是浮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