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父亲

我本山人

　　父亲节，致敬父亲。

父亲五十余岁即病休，年轻时动过腹部大手术，数次走过生死边缘，04年湘雅住院半月也毫无改善，从不信鬼神的父亲终于同意母亲请娘娘婆来家里做法，但我清楚，最终还是靠他自己强烈的求生欲望挺过来的。

他的身体素质与心理素质都超乎寻常地强大。可能是年轻时受过常人难以想象的苦，乐观的心态让年近八十的他说话中气比我还足，开朗的性格让他住一次院能跟科室医生护士病友都熟络不已，都知道有个爱打招呼爱开玩笑的邓嗲嗲。豁达的心态让他在楼顶开辟了一个菜园子，一年四季，从没撂荒，经常走在季节前面，晚上把种子包好放在自己被窝里育苗，总是因为施肥过多而烧苗跟母亲吵架，虽然买种子买苗买肥料的本钱往往超过最后收获的果实，但他还是一年又一年，乐此不疲，周而复始。

让人佩服的是父亲的睿智，且悟性超人、多才多艺。且不说年轻时从木匠桶匠石匠蔑匠到收音机修理、理发师样样无师自通，在那个年代小学毕业，边教边学，边学边教，却能教到乡村高中，年轻时男扮女装成为公社文工团的台柱子，前两年外甥女生日请全家人去KTV，一首《红灯记》他唱得荡气回肠：“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年纪大了生个病还能久病成医：中医的汤头歌诀、十八反烂熟于心，扶正祛邪汤、加减归脾汤信手拈来，用名老中医验方治好过我跟我哥的疑难杂症，邻里亲友要住院，都来求他拄着拐杖去医院帮忙联系。

他严格自律，执行力超强。明年就八十的他，高血压糖尿病脑梗肺钙化双肾结石，加上前年的车祸，他每顿饭按列好的单子饭前饭中饭后要吃五六样中西药：饭桌即药案。卧室里满是药味，血糖仪、血压计一应俱全，随时监测。家里人头疼发热拉肚子，拉开他的百宝药箱，分门别类，要啥有啥。

跟那个物质匮乏年代出来的普通老头一样，他精明，狡黠，吝啬到难以接受。年夜饭、重大家宴他都要亲自下厨操刀，三道经典菜打头垫底：大三鲜、萝卜丝笋干细粉丝、黄雀肉。还要隆重推介：营养物质都在这个菜里头，莫客气，加油吃！我跟女儿听了往往相视而笑。我们买回来的牛肉羊肉狗肉，往往安排在最后，端上一小碗，伸进筷子捞一把，酸辣椒、芹菜这些佐料比主材还要多多了。家里来了客人，他总是事后跟我妈评点别人是不是盯着哪个好菜吃得多。很在意别人会不会孝敬他礼物，哪怕是一只苹果，也会收起来，家里的牛奶，保质期最先到的先喝，即使这样，往往最后坏掉长毛，还是没喝完。他肺不好，嗓子发痒，每年我都给他买几袋柚子慢慢吃，他竟然能吃到第二年新柚上市！退休后每年单位老年节发的纪念品，从被套床单热水壶到水杯脸帕，他一一珍藏起来，说还是旧东西用起来顺手。

年纪愈大，父亲愈加小气。舍不得用煤气旺火炒菜，老是让母亲用电磁炉焖菜，两人经常因此怄气，因为水电费我手机上交了，但换煤气罐的送煤气到家的时候，我们往往在上班，只有他自己付现金。屋里分别装了一个3瓦一个15瓦的的节能灯，来客时才开大功率的灯，水龙头经常滴水不断，下面放着一只桶接水。

其实，他的精明只是在生活细节上。数年前我自作主张投资失误遭遇重大挫折，悄悄地将家里的门面房变卖了还债，还是没有填上窟窿。他第一个发现了端倪，他没有责怪我半句，也没有追问他跟母亲交给我打理的十多万元，反而在年底时拿出三万元，交给我妻子：“这是我跟你妈看病吃药后攒的养老金，先拿去还债吧，钱丢了就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年轻时在外闯荡，在外拼酒，豪气干云，酒友满江湖，很少顾家，我们三姊妹基本上都是母亲一个人拉扯大，对父亲总是敬畏有加，据母亲说，他瞪我一眼，不用说话，我就哭了。但我永远记得，每年放暑假，我的主要任务是家务和学习，其次才是去帮忙搞双抢。哥哥和姐姐往往因此有怨言，但只要父亲眼睛一瞪，就没人敢说话了，记忆中快结婚的哥哥还被父亲拿竹刷子打过，现在想起来，也许那时候的父亲确实内心太苦了，只好拿子女出气。日子舒心一点时候，他会在饭后用一双木筷，跟剧团里鼓手一样，上下翻飞，将面前的一排瓷碗，敲得叮叮当当，时疾时徐，极富节奏感。

越到晚年，他对母亲越依恋，虽然他经常抓住机会跟我一个人吐槽：你老娘脾气又蠢又倔，像你外公黄三春，一辈子都没改过来，天天被她气到吐血。但一旦母亲生了病，他比自己生病还要上心，嘘寒问暖，主动包揽所有家务。母亲的头发，直到现在还是他亲剪亲吹。有一次他自己患病，我送他去住院，他在车上摸出老年机打电话给母亲：老老，记得炒完菜关煤气啊。不一会儿又打一个电话：老老，记得按时吃药，出门要带好钥匙啊。这几样，正是母亲经常犯的毛病。

岁月不饶人，有一天凌晨五点父亲打电话给我，说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让我送他去医院检查（他们住一楼，我住五楼），等我下楼开车时，父亲已经带好身份证医保卡和历次住院的资料，拄着拐杖等着我了。他说：以后晚上我跟你妈不再反锁门了，你们随时可以进去。他没继续说下去，我望着父亲晨风中凌乱的一头白发与佝偻的身影，不禁心里一阵难受：曾经坚强如我父，终究还是抵不过岁月的侵蚀。正似金庸所说，人生不过大闹一场，然后悄然离去。

独卧病榻，想想老父亲，对比自己，既惭愧自己的怯懦易弃，更疚悔对老父亲这么多年孤寂生活的忽视。

行文至此，不由潸然泪下。

带雅诗在田间收油菜籽

车祸后，靠我给他买的拐杖走路

给我老妈理发

加工拼多多拼来的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