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烟

艺鼠家

　　每个抽烟的人学会抽烟总有个缘由。父亲十六岁高中毕业，帮生产队烤烟，烤好的烟叶子要从架子上拆下来，队里的老烟枪们就会挑出烤得最好的烟叶偷偷垫在屁股底下，收工后回家切成丝，第二天上工便抽上了。父亲觉得这样金黄喜人的烟叶自己不抽岂不吃亏？便如法炮制停不下来了，但不知后来他如何思考吃亏是福这几个字。

二十出头的父亲

　　父亲的烟路历程我再熟悉不过了，是他让我练就了在无数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穿过猪栏、牛栏、茅厕，踩着巷子里的青石板、散落的稻草，蹭着老墙上的狗屎霉准确抵达狗崽家的代销店，掏出皱巴巴的钱为他买烟。最早是两角一包的火炬烟，这种烟没有过滤嘴，抽时会有烟丝留在嘴角。后来就是五角一包的五岭烟，也还没有过滤嘴，软烟盒上面印着五座山。那个年代，他们口里所说的好烟是红玫烟，烟盒是硬壳的，上面印着粉色玫瑰，那颜色像女人的红唇。以至于凡是名字叫红梅的女人在我心目中仿佛都是一种高贵的存在。

火炬烟

五岭烟

当年的尊贵象征 红玫烟

　　后来出了“相思鸟”，那烟很浓，口味很重，是我舅舅的最爱。父亲则大多抽一元一包的“银象”，黄色软烟盒印着银色的椰子树和大象。我每次上茅厕会偷偷抽出一支带走，多年后才知道我弟也这样。读大学后我也抽上了，放假回家也偷父亲的烟，这时会在衣柜里一包一包的拿。有段时间拿得狠了，父亲说最近很奇怪，我的烟少得好快。后来他偷偷观察，发现我的床底有大量的烟头，便训了我一顿。叮嘱我没必要抽烟，烟虽然抽起来舒服，特别是饭后那一支，但太花钱，却丝毫没提过什么影响身体健康之类的。假期结束我在家门口搭车去学校，父亲见我裤兜鼓起来，就问我兜了什么，我说没什么。他于是用了康熙抓韦小宝的手势，摸到了我的烟，说那么多思想工作都白做了。

海鸥牌火柴

此物最相思

银象烟

　　父亲在外做手艺，逢人便发烟，来人便不好意思开口挑毛病。他有一回在一个村里雕菩萨，每天都有十几个老头蹲在祠堂里守着他干活，大家七嘴八舌意见多多，后来父亲每天开几包烟放着，随便他们抽，活也就顺利的做完了。他有时被刻刀凿到脚了，也是拆一支烟止血。我小时候的虫牙也废过他不少烟丝。

　　父亲这辈子就没抽过什么好烟，给人发烟都要说一句，抽支苦烟。有一年要过年了，父亲突然扔了几包好烟给我，让我震惊不已，他说过年了，搞几包烟去抽吧。他可能意识到我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从此我便能当着他的面抽烟，他抽烟时也给我发一支。虽然如此，他还是不赞成我抽烟。

当年妈妈怀了弟弟，父亲带着我们一家躲在山上垦荒

我读初中时照的全家福

　　06年父亲突然查出病来，我陪他去长沙湘雅，整日里陪着他坐在病床上，我带了本卡夫卡文集，看里面的《乡村医生》，心情很压抑。父亲说你出去走走吧，买点烟抽，反正看病都花了那么多，也不在乎这点烟钱了。要过年了，病情又重，钱也不够了，我和父亲进退两难，不知道是继续住院还是回家过年，便住在一间破旧的小旅馆里再做打算。我们整夜的抽烟，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把过去很多年的高兴事都翻出来扯了一遍。破天荒的说了他当年怎么和我妈在一起的，还煞有介事的传了些经验给我。第二天一早我就听到了他的抽泣声，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哭，我也第一次拥抱了他，他可能觉得不习惯，一把推开了我。我说没事，要不我们开点药先回家过年，过完年再来治病，总能治好的。他说我不是在哭我自己，我是在哭你弟弟，他要没有书读了。我也流着泪，看着手里的烟被窗缝吸走。

　　父亲常说，烟其实不必戒，等到抽不动，自然就戒了。往后的几年他几乎就不抽烟了，但摸烟的习惯还在，往往抽两口就掐了。他有时看我一支烟剩很长不抽完，就会说我年轻人怎么就抽不动了吗？

如今每逢清明节，我都在父亲坟上插两支烟点上，看他化作一阵风把那袅袅青烟消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