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梦醒时分

　　我是一个喜欢武文弄字的人，平时所写的拙作不少。但我所有的文章里，提及父亲的文字很少很少，因为我总觉得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亦或是他平时关心我甚少，以至于我总觉得近则情切，又或是畏而远之。

从我一出生到九岁这么漫长的时间里，父亲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个空档。可以肯定地说，从我记忆起父亲好像连我的手都没牵过，甚至我们之间有些陌生。记得有一次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裤腿里钻进去一只蝎子，蛰了我好几次我都不敢告诉他或是当着他的面把裤子脱下来抖落那只蝎子。因为我一直被父母托给爷爷奶奶抚养，每次去父母所住的家就好像是去“串门儿”，但是就是这很少的次数，也免不了总是挨父亲的批评。因为我下雪天不带妹妹去奶奶家，他撵上打我，把我的两只脚捉住，倒吊在邻居家硷畔的半空中；我用木板车推妹妹弟弟满院子跑，因为他俩失去平衡，摔下了木板车，听到哭泣声的父亲走出家门不问青红皂白狠狠地踢了我几脚；甚至在我哭天喊地不想上中专时他也无动于衷，没有办点儿妥协……一桩桩、一件件，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尽管过去了很多年，但却在我大脑这有限的“硬盘”中没有彻底地删除掉，反而挥之不去，记忆犹新。我总觉得父亲对我的关心与爱很少很少。就连我小时候一次放开歌喉唱歌，也被他冷嘲热讽“你，拦羊嗓子回牛声……”于是，这句评价导致的结果就是从那以后的日子里，我再没敢放声唱过一首完整的歌。所以在我的潜意识里，父亲的这些做法我很不赞同，甚至觉得我们之间的芥蒂就是这样日积月累产生的。以至于我总觉得我后来成长过程中的种种不自信，都是拜他所赐。

而且父亲生性倔强，说话做事很鲁莽。在他的字典里，似乎就没有好好说过话。有一天他来我家吃饭，我费尽心血准备了他平时喜欢吃的肉、菜等。结果当我问到他味道怎么样时，他不冷不热地回了这样一句：“能吃了，没毒!”一句话五个字，却把我噎得半天不知怎么说下去。还有一次，我们回老家上来，我没来得及做饭，就给他买了一份肉炒面。以为食堂里做的总不会错的，谁知你听他的唠叨：“面硬得咬不断，菜炒得像烂麻，肉膻味儿够足……”即使人家食堂老板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收嘴。我生怕他继续往下说引起不悦，赶忙叫他把饭打包了回去吃。

这个倔强的老头儿还喜欢吹牛。年轻时，他是否有这一爱好我不记得了，但自从上次患脑梗之后，他就变得喜欢吹牛了。老是说自己怎么怎么能行？只要一有人与他搭讪，他就会拿出自己反复说的那几件事儿叨叨个不停：“当年农业社时一顿饭吃了28块炖肉”“背土豆一次能背三大袋”“喝酒一口气能喝一大瓶”至于一顿饭是否吃了28块炖肉，背土豆是否一次背了三大麻袋我真不记得了，但喝酒一口气能喝一大瓶却是我亲眼见过的，只不过每次都是和妈妈吵嘴之后赌气喝的，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他偏偏还要一次又一次被提起，还乐此不疲。最近这段时间，他还吹自己骑电动摩托不戴头盔也没事儿，结果摩托也被警察带走了，所以这件事儿他也不敢再吹了。后来想想，一辈子没有什么本事，总是受到妈妈指责的他或许只想像阿Q一样用这种精神胜利法来提高自己在别人心中的认可度吧。但的确这种方式人们都懒得倾听。

其次，他还有一大不良嗜好，就是得病以来骂人特厉害。尤其和妈妈交流，不带脏话时很少，所以他们几乎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有时候连我都觉得他们的结合应该是个错误，心想他们早年要是离婚了或许彼此都会过得更好一些，他有人没人张口就骂我妈。老妈爱扭秧歌，可是他看不惯，一看到妈妈钻进秧歌队中，就像发了疯似的乱骂。后来想想，这个倔强且爱吹牛的老头儿内心其实很孤独，他没本事出人头地，但却总是愤世嫉俗；他没能力说山说水，却喜欢说三道四；他没肚量接受任何人，到头来连自己也自信不起来。

但是，就是这样倔强的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吹起牛来津津乐道的老头儿，却很善良，且善良的没有底线，自己一辈子生活拮据，但要是村里人或是亲戚谁出现困难，找他帮忙总会义不容辞。就在前些日子，一个亲戚跑来找他借钱，开口就问他有多少就借多少，他一刻也没有犹豫就把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攒下的两万元全部借出去了。结果刚借出去才打听到对方做生意破产了，追债的人排着队呢！还有一次，村里的人找他借钱，他没钱，却二话没说就去银行给贷款了。结果人家一大家子连夜跑出村子十多年再没联系上，等联系上时人家不认账，最终父亲只好白白填上了这个大窟窿。后来，老憨了的父亲手机开通了流量，麻烦事儿就更多了，但凡看到手机里跳出红包之类的就以为领到钱了，高兴的像个小孩子，甚至有时还给我们炫耀一番，他还盲目相信手机上的每一条信息。所以除了有人骗他的钱之外，还有人骗他的劳动力。将近古稀的他一辈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出力，可是如今年龄大了，想找点儿苦力活儿人家也不待见了，嫌他年龄大了，做事慢。有一次，一个远亲谎称要为父亲找一份保安的工作，父亲高兴地染了发，刮了胡子，终于不用我们催就换上了新衣服。结果这个亲戚说他们家有点儿活儿，让他帮几天忙，忙完之后就带他找工作。心怀“保安梦”的父亲不听我们儿女的反对，饶有兴趣地跑去他们家，帮助收拾房子足足十天多，还每天回来嘚瑟自己给人家做完就可以谋得一份工作了，结果到现在他也没有找到这份工作，还自嘲自己就是“慈善协会的会长”。为此，我们姐妹几个哭笑不得，既管不住他，又暗暗生他的气，埋怨他不长记性，不懂得“吃一堑长一智”。

就是这样一位似乎一无是处的父亲，在供我们读书时却坚定不移，因为他小时候爷爷奶奶不供他读书，所以他就立志要供我们读书，哪怕生活条件再不好，他也没有想过让我们辍学。一家五口人，靠他一个人种地维持生计，可他始终坚信读书能改变命运。这个倔老头儿从我们读小学时候开始，就想方设法给我们找好一点儿的学校。为了我们能读上教学质量不错的学校，他不惜放下倔强，给人家好话说尽，而且每周都要在半夜三点左右出发送我们到镇上乘坐汽车到几十里外的异地求学。黑魆魆的夜里，一个佝偻的背影行走在山路上，背上背着我们一周要吃的干粮和咸菜，弄不好了，咸菜汤会浸湿他的褪色的衣衫，干馍片会硌得他背疼，但他总是一声不出，在鸡还没有打鸣的夜里，带着我们行走在山山峁峁。对于读书，他不会说出“读书是门槛最低的高贵”，却能说出“读的书多了总有个样子”；他也不会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他却知道读书多多少少可以改变命运。在我们三个求学的道路上，为了我们的学费，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吃过了许多苦头，说过了许多好话，也碰了许多次鼻。如今我们也有了工作，他也算或多或少有了一些欣慰。

如今的父亲因为患病，痴呆了，变懒了，步履蹒跚了，做事慢悠悠的，耳朵也不好使了，穿衣服也不讲究，随便哪件披在身上不冷就行，头不爱洗，胡子懒得刮，望着他邋里邋遢的样子，起初我总会一见面就埋怨他。嫌他不勤换衣服，不勤洗澡。有一次还急得和同事汪老师交流，她说“慧慧，你就偷着乐吧，她的父母去年也一直捡垃圾，甚至一车一车往家里拉，垃圾堆了好几孔窑洞。到了过年的时候，他们儿女去娘家倒了整整一天的垃圾，也觉得丢人，也是老抱怨，也觉得没面子，可是如今他父亲半身不遂，老睡在炕上，连屎尿都送不了，她这才觉得只要能捡、能动就好，怎么习惯就让他怎么来。当初还抱怨他往回带垃圾了。她说，如果现在他能捡的话哪怕父亲每天捡回来她第二天再往出倒都是幸福的。什么叫面子，让父母按自己的生活习惯过得舒心了就是儿女有面子。”渐渐地，我也习惯了，想想他平凡而窝火的一生，想想他一辈子的不容易，突然觉得他不改变就是自己最真实的样子，也让我理解了他喜欢吹牛可能就是内心恐惧，害怕人们嫌他不中用了；那么倔强也应该是他本性难移；不供我上高中应该是他当时的确供我和妹妹同时上高中经济有些困难，想让我先挣上钱一起帮他供妹妹读书。于是，偶有时间跑去看他，默默地坐在他身旁，即使不言不语，我的鼻子依然酸酸的。或许是年龄增长，阅历丰富的缘故，父亲对我的种种不好我也渐渐放下了，甚至还觉得他这一生过得卑微而可怜，于是，不图贵贱，偶有闲散，或是季节更换，我总记得买几件衣服给他，偶有家里吃起他喜欢吃的东西，也不忘想给他留点儿。这种从心底出发设身处地对他的爱和理解或许就是做儿女的一点儿回报和感恩。

今天是父亲节，突然想为父亲写点儿什么，一中午的时间提笔倾吐，权当对父亲的一份爱意吧。 唉，所谓父女一场，或许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的想法渐行渐远，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真真实实地给了我一个安全而充实的童年，我们做儿女的能否给他一个让他安全且充实滋润的晚年，是需要我们用今后的行动去证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