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皮匠胡珍

老右玉

捞起沤制好的牛皮2007年摄

　　皮匠胡珍师傅，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李达窑乡当书记期间就非常熟悉，因他就住在乡政府的西接边儿，一来二去我们老碰面，只听说他曾当过皮匠，但我们没有打过交道。

后来我调回县里，爱上了摄影，有一阶段搜头觅黑拉（到处寻找）拍摄民间匠人，我忽然想起了他。2007年5月27日我专门为此去了他家，请他为我演示一下皮匠技艺。

他笑着对我说：“贺书记，你想的那么简单。这营生我已多年不捯（读如刀）握啦，家里半点皮料也没有，叫我怎给你等当（比划）呢？”我问：“需要什么料？花多少钱我出。”他说：“啥不啥，先的买一张牛皮，再就是得称二十斤皮硝，这东西咱们这里还没有，非得去内蒙凉城才能买到。”我问他：“还有什么需要买的吗？”他说：“没有了，有这两量儿东西我就可以给你等当啦！”

于是，我当即安排司机去凉城买皮硝，请我原部下出村给买牛皮，没且半后晌，东西都买回来了，胡师傅告我说：“今天黑将来我就先把皮子泡上，再过十天你上来哇。”

按照约好的时间，我准时来到他家，进门休息片刻，他说：“贺书记，咱们张乱（读如烂，操作。）它吧。”

首先，他带我到大门外菜园里，走到沤制牛皮的铁缸旁。然后，他解开缸上的塑料布，顷刻缸内散发出一股恶臭味儿，那跟五黄六月的死人味没有两样，腹脏软的人能让你现场吐出来。他讲，皮子沤不到这个程度，上面的毛根本无法铲下来，因此，干这营生必须天气温度升高后才能加工，夏季里的数伏天最好。我通过他寥寥数语和现场体验，让我理解了皮匠前面为啥加 “臭”字的真正含义。

铲毛.2007年摄

　　接下来，他一边用古老的大铲刀铲毛，一边为我讲述 “熟皮子”的几道工序。他说，今儿个我们进行的是头道工序，叫做铲毛。即用大铲刀将皮子上的毛全部铲除干净。第二道工序是用盐米汤再沤制几天，捞起后把皮子的一头吊在高处或房梁上，在皮子的下方绑一块重重的石条，经过多少次的左旋、右转，直到皮子变得柔软且没有褶子。用我们的行话叫“拉展”。第三道工序是润皮去渣，将僵硬的皮子用清水润湿，用刮刀去除皮上的肉和油，软化后加热水温，同时加入适量皮硝，反复揉搓，加热数次，直至皮子彻底熟透，等到水分去掉，再涂动物油。这里特别提醒动物油不能使用反刍动物油脂，因它易凝固不易吸收，如牛羊油。将涂了油脂的皮革反复揉搓，直到柔软，最后将不同部位的皮革拉成条形或块状以备用。

他说，人家白皮匠只做皮袄、皮裤、皮帽之类的衣物，技术范围比较单一。他们黑皮匠挽套缨、做搭腰、编笼头、撺皮绳、割鞭梢等，范围比较阔泛，工艺比较复杂，每做一件用时都比较长，单编一个笼头就得足足一天。这回你来，恐怕别的项目不能给你展示了，一就儿等我秋后拾掇完庄户，慢慢地为你逐项进行表演，保你满意。

不知不觉晌午了，乡政府打发公务员叫我和司机吃饭，胡师傅说，他早就安顿老婆做上了莜面，你们如到乡里，那就等于看不起我这个臭皮匠。话说到这里，我们只好进屋，脱鞋上炕。

午饭是莜面窝窝，现调甜苣，煮家鸡蛋，外加红盖玻璃汾酒，一派老爷娘舅的待遇。我从心脏放支架后，本来滴酒不沾，可那天老胡一是热情至天，再就是死磨硬缠，非让我喝不行，我也就破例喝开了，没一会儿工夫俩人一瓶烧酒灌进肚，他就日开粗（吹牛）了。他说，贺书记不是和你吹牛B，60年饿肚时期，我家早起（早晨）吃的也是油搅块垒，你别看我身首（身材）不大，脸上有疤，我老婆可是身高树大，花眉甚眼人样样好，方圆百里也难找。地下的老婆斜瞅了他一眼骂到：“快悄悄地吧，喝上二两猫儿尿，不知油B嚼了些啥。”

我在李达窑工作期间，副书记白国斌就曾给我讲过胡珍娶女人的故事，他说，李家堡李厚孩和陈大女夫妇二人，生有三女，女婿都寻（读如新）的是匠艺人，大女李玉珍寻的是毡匠，二女李玉萍寻的是皮匠，老三李招女寻的是木匠，老二李玉萍长的最出脱，但寻的女婿最寒碜，身高不足一米六不说，脸上还竟疤。当时，媒人领胡珍到李玉萍家里提亲，女方说死说活不答应，女方的父亲是一个带钥匙不开柜的甩手掌柜，家里大小事全由女方母亲一人做主。陈大女对胡珍的皮匠手艺早有耳闻，然意将女儿嫁给胡珍。于是就打帮女儿说，吃疤哩，喝疤哩，他挣上那钱，你和妈花哩。那天喝酒场上，我问了老胡，外母娘是不是真说过此话，老胡说，那有此事，是残虎堡花眼皮赵廷栋给瞎编嫁（编造）的。

那天喝罢酒，老胡酒花儿顶的，全无睡意，他老伴儿给我们泡了一壶山茶，一边喝茶一边给我叨拉了他的皮匠生涯。他是18岁时斅的皮匠手艺，师从林家堡王六女，学了一年多，基本掌握了皮匠技艺。按学徒规定，本应学三年，可他的师傅只会一般的皮匠手艺，而不会挽绳线这些细密营生。后征的师傅同意，他又到了北草场拜郭存宝为师。

过去，右玉姓地（当地）的老人们，一提起北草场的黑皮匠，那都是啧啧称赞。该村第一代皮匠传承人叫卢全福，他的手艺传给了儿子卢三秃和郭存宝。三秃将手艺传给了儿子卢忠和、女婿白孩子和刘吉升，还有外甥王三仁，郭存宝的手艺传给了胡珍。

胡珍在郭存宝手里学了一年多时间，掌握了全部黑皮匠技术，自己另立摊仗。他干皮匠最火的年代，是1969年~1979年的十年时间，伺候的全部是农业社，南至油坊；北至内蒙双古城；东至内蒙厂汉营和左云三屯乡；西至杨千河乡。

农业社给他提供了施展技艺的平台，同时技艺也为他赢得了尊严。那时候做皮货营生价位虽不算高。套缨5元，夹股5元，坐条6元，绞绳、套绳、皮绳每条各5元，做一张皮子8元，挽一个笼头2.5元，一条鞭梢才5毛钱。

但他带两名徒弟，营生供上手做，一天最多他可挣到三十块钱，相当于普通干部一个月的工资。另外，到那个村做营生，村干部都想粘傍上他吃点好的，少不了杀一只羊，中午晚上都有瓶装烧酒喝，抽的都是长眉毛（大前门）纸烟。还有，在那没吃的年份里，只要他跟那个村掌柜的张开口，斗数八升黄米，三五十斤小麦，一二十斤素油，村干部都不会碰他的。

然而进入80年代，责任田到户，农业社逐渐塌炉，皮匠的生意一落千丈。于是，传承了多少代的皮匠艺人，自此也就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从我在他家喝完烧酒那次，我回县以后，不知不觉又到了秋末。一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地里场里都了了，让我上去再拍照片，当时正好我县里有事，后在11月11号我兑了个星期日，再次跑去他家。

我在乡里住了两天，他急慌忙乱地为我演示了做套缨、割道梢、攒皮绳、挽笼头、缠连枷等多个项目。

套缨子2007年摄

小房里搬出皮料2007年摄

卷套缨2007年摄

缝套缨2007年摄

扎套缨2007年摄

上模成形2007年摄

　　黑皮匠做的一个主要活计便是做套缨。套缨是马拉车时套在马脖子上，作支撑牵引和防止弄伤马肩的一个物件，看似很简单，但非专业匠人根本干不了。

套缨的大小不固定，是根据具体牲口体型大小量身定做的。里面由帆布包着鬃树皮，外面用皮子包着，要求达到结实柔软的效果。做不合适，牲口就会打膀子，一旦破皮出血，牲口不会说话，其主人会心疼死的。

起青2007年摄

老俩口割道梢2007年摄

化硝2007年摄

喷水2007年摄

上油2007年摄

　　割道梢需要尚好的牛皮，皮条必须长度达到三尺五寸，薄厚要均匀，选好合适的料，还要进行起青，即把皮子上面的青皮铲掉。然后二人配合，将皮条用刀割成一根根道梢，这项技术考验的是老师傅手上的功夫，没有一定的功力，割出来的道梢粗细不一，使用寿命则短。

割好的道梢，放进融化开的硝锅里，用双手反复进行揉搓，直至变了颜色方可。炒的过程中，发现道梢发干，还要进行喷水，炒过之后，要立即对道梢进行拉直，最后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那就是上猪油，油温不能太高，控制到30度左右，有狗油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因为，上狗油其它牲畜不咬嚼它。关于攒皮绳、挽笼头等胡师傅边做边讲也说了不少，为控制篇幅冗长故省略。

攒皮绳2007年摄.

挽笼头2007年摄

笼头2007年摄

夹股子2007年摄

搭腰2007年摄

温皮条2007年摄

分割皮子2007年摄

拉皮条2007年摄

晾晒皮货2007年摄

皮匠小工具2007年摄

　　时隔多年，去年夏季，老胡又托乡干部给我捎话，让我有空儿再上他家一趟，我第三天就去了他家，进屋后，我看见75岁的老胡，骨瘦如柴、呆若木鸡，他握着我的手半天不语，我不知他家发生了什么？一时弄的我也无言以对，后来他才慢慢地跟我说，大儿子出了车祸走了，他也不可能再做皮匠营生了，听说贺书记你喜欢收揽匠人的旧家具，今天我把那些烂家具拾掇起，你拿车拉上去吧！

我看到他在拾掇工具箱中，摇哒着头，颤抖着手，从中取出一卷儿零票子，手上吐了一口唾沫，数了两遍只有一百零三块，他说这是自己仅有的私房钱。他还说自从孩子出了事，晚上经常放长夜睡不着觉，白天头晕耳鸣，站立不稳，坐卧不宁，说着说着他眼里掉下一串串泪珠，我也情不自禁地湿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