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背后的故事

知畏斋

　　1986年8月，我收到了来自北京的录取通知书。全家人欢天喜地，同时也忙得不可开交，那段时间登门拜访的乡亲快踢破了我们家的门槛。

在那之后的某一天，突然有人通知我的父亲去乡政府领钱，父亲莫名其妙，但还是去了，居然领回了三百元钱。这是我们乡历史上仅有的一次破天荒的举动，为了表彰学子们为家乡争了光，乡政府决定为每位考上本科的学生补助三百元。多少年以后，父亲说，他从乡长手里接过三百元钱的那一幕，仍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已经定格成了不可磨灭的记忆！那是他人生中最自豪、最光荣、最幸福的时刻！当时的三百元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三千元不止吧，父亲说他看不起那点钱，其实，当时他在乡汽车运输公司当司机，月工资才70元。我理解父亲的意思，更理解他的心思！父亲看重的不是那沉甸甸的三百元钱，而是望子成龙心愿得以实现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更是操劳大半生，空有一身才华不得施展的一种释放感和补偿感！

六十多年前，村里来了个风水先生，给村里很多人看风水、算命，爷爷凑过去看热闹，风水先生告诉我爷爷说，你们家在乙亥年出文人。爷爷当时只是一笑，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在乙亥年，我的父亲出生了。

父亲在村里也算是个文化人，年少时一表人才，品学兼优，并考上了一所技校。父亲当年也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能想象出当年的情形。如果父亲能如愿到阳泉读书，那也将是我们村历史上破天荒的第一位。就在高高兴兴准备启程时，又来了一份通知书，大意是：因政治原因，技校停办！命运之神与父亲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政治运动或者说是命运，毁了父亲的前程！在我很小的时候，奶奶就曾不止一次告诉我说，当时父亲在炕上蒙着头哭了三天三夜，没有吃一口饭，没有喝一口水！之后病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每每说起此事，奶奶的眼圈就红了。

当时走投无路的父亲只好随爷爷去下地干活。当父亲在烈日炎炎下耕作时，旁边田地里的人们逗我的父亲，“大秀才怎么到头来也与我们混得一样了？”。父亲的自尊心实在受不了，决定报名参军。父亲报的是空军，体检顺利通过，政治审查合格，被顺利录取。命运之神再一次与父亲擦肩而过！就在父亲准备踏上新的征程时，奶奶突然莫名其妙地得了怪病，整天胡言乱语，病情一天天加重，生命垂危。一生视孝顺胜于生命的父亲，咬咬牙，决定留下来，他不能抛下垂危之际的奶奶自己去谋求自己人生的幸福！这是天性使然，更是命运使然！带兵的空军军官专门到爷爷家了解情况，并跟父亲严肃地说：“你要认真考虑，这可是人生大事！”，父亲的心已铁定。招兵工作结束后不久，奶奶的病神奇地开始好转。

再后来，父亲四处托关系找到了一份工作，当时清城公社联校校长，也就是我父亲当年的老师，让父亲去另一个村当了民办教师，大概当了两年左右老师吧。某一天，父亲当年的同学联系他到阳泉汽车运输公司当司机。父亲的这位同学当时已是一名吃国家供应粮、开工资的正式司机了，出于多年的同学情，找公司领导为父亲走了个小后门。接下来父亲参加文化考试，面试，都顺利过关，领导让父亲回学校或村里开个介绍信，办一下手续就可以上班了。父亲兴冲冲地回到了联校，要求开介绍信。校长，也就是他的老师死活不放父亲走，因为父亲当时已是全公社有名的骨干教师！父亲无奈之下回村里开介绍信，村支部书记说：“你现在是民办教师，你的介绍信村里无权开，你得回学校开。除非你辞去教师职务，手续回到村里，村里才有权为你开介绍信”。父亲只好又回到学校去苦苦哀求校长，可校长是铁了心不放父亲走。一怒之下，父亲做出了终生后悔的事情，他向校长交了辞职书，校长也大怒，说：“你这样不识抬举，那我就成全你辞职的想法，但我不会给你开介绍信，另外你记住，只要我当一天校长，你就别想再踏进这个校门”。于是父亲的手续回到了村里。满以为这下村支书会给自己开介绍信了，可父亲错了，父亲太天真了，村支书是一个忌贤妒能的小人之辈，跟我爷爷一辈子不对眼，见我父亲要有出息了，找出种种理由阻挠。父亲最后采取了下策，自己用胡萝卜刻了一个假章，自己给自己开了介绍信，来阳泉办理了手续。村支书发现我父亲连续几天都不在村里，起了疑心，终于发现了事情的真相，一份举报信将我父亲的梦想击碎！于是，我们两家也就结下了解不开的世代仇！再次走投无路的父亲又想起了老师，可这扇门已永远地对他关闭了！

之后，父亲再没有过明显的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在村里默默无闻地当起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虽然如此，但父亲还是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很快在村里一枝独秀，先后当过电工、木工、泥瓦工、会计、队长等。后来，村里有了第一辆东方红牌30马力拖拉机，父亲凭着心灵手巧当上了第一任拖拉机司机，之后又成了村里第一个汽车司机，终于圆了当汽车司机的梦，再后来就去乡汽车运输公司当了司机。

我要去北京了，那是乡下人心目中的天堂！父亲挑着我的行李，走在去车站的路上，我走在他的身后，踏着他的脚印，走上了漫漫人生征途！一缕残阳照在父亲的背上，我的心里酸酸的。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仔细观察父亲，当年风华正茂的英姿已不在，岁月的痕迹悄悄地爬上了他的额头。

快要出村了，父亲在村边的田野里抓了一把土，用手绢包好，塞进了我的行李。父亲说，去了北京如果水土不服，就放一点家乡的土融进水里喝下去。

　　车远远地来了。父亲说，我先回去了，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自己上车走吧。车来，停下，上行李，上人，车走，我从后车窗再次望见了父亲远去的背影！我用心知道：父亲在流泪！

　　当我回首如烟往事，当我想起命运对父亲的不公平，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2010年12月9日

附录：

陔华

去日中年汝，今日镜中我。今日镜中汝，来日古稀我。中年到古稀，无乃轻一唾。倏忽二十年，哀乐等闲过。自母驾鹤去，知汝东风破。我亦半百人，犹梦春晖卧。世事不随人，于此诚无那。古今同此理，毋须担负荷。翌日汝增齿，顽儿彩衣裹。我妻即汝女，孝悌不曾涴。湄南道暂阻，大雅我代作。孙兰蜀水远，千山遥拜贺。举盏浇胸臆，罍徒较瓶大。我自诵陔华，窗外祥云朵。

注：翌日老父生日。

2020年12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