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家里的长子,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十二岁就独自驾着犁耙耕田,以至有一次不慎滑倒,被锋利的铁钯扎伤了腿,在小腿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可怖的疤痕。</p><p class="ql-block"> 也许是因为生活的压力太大了,——曾经有一个时期,家里五个孩子同时上学,——父亲不苟言笑,却十分聪明,木工、篾工、岩工、泥工,样样无师自通。家里的桌椅板凳箱柜、箩筐背篓晒盆、猪槽狗钵石磨、修屋围墙检漏都是自己动手做,反正就是家里缺什么就做什么。</p><p class="ql-block"> 父亲还曾经做过几年酿酒师,小时候,我经常去酒坊玩,特别喜欢闻那浓浓的酒香。那时候,为了省柴我家每天的米饭都是放在蒸酒的大木桶里蒸熟的。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们几姊妹抬着一大锑盆米饭穿过一片松树林的情形。</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还是队里做手工纸的师傅。当年父亲在队里做纸时我就站在高高的水池旁。看他们将一种树藤浸泡在水里,捣成粘液,加在石灰沤过的稻草浆里,放进另一个池子里搅和。然后父亲就用网纱在混浊的池水中荡个来回,提起,揭下,一张草纸就做成了。这中间可能还有很多的过程,但是这几个浸泡、搅拌、捞纸、晒纸的场景我至今都还记得。</p><p class="ql-block"> 孩子大了,父母便寻思着将一间大房隔成两半,没有材料,父亲就带着我们打夜工做土砖。我记得那一夜的月光特别亮,——是迄今为止我见过最亮的一次,照得大地如同白昼。母亲和姐姐从田里挑来一担担的粘泥,整齐有序地倒在屋前的晒场上,父亲则将粘泥使劲砸进砖模,一按一抹,一块大大的土砖就做成了。父亲的身边放着一大盆水,每做一块砖都要洗一下模具。我站在大木盆旁痴痴地看着水中的月亮被父亲一次次地搅碎,碎成一堆星星,钻石般耀眼。夜深了,土砖布满整个晒场,放眼望去,只见湿漉漉的砖胚一闪一闪地眨着疲乏的眼,诱人瞌睡。</p><p class="ql-block"> 尽管父母亲没日没夜地劳作,生活依旧捉襟见肘。那时,我们家是大队里欠钱最多的,每次开会点名批评,母亲就躲在人堆里哭。饶是如此,父亲也没有让我们停学回家挣工分。出远门回来也会记得给我们带礼物,头绳呀发夹呀手珠呀。有一次父亲去长沙给队里卖鸭子,给我们买回一个铜钹,我们几姊妹整天咣咣地敲着,羡煞多少同龄的小伙伴。我是家里的第四个女儿,有人建议将我送人,父亲当即就斩钉截铁地回绝了。每次去外婆家,父亲都是挑着箩筐,一个箩筐坐一个孩子,我总是其中的一个。<span style="font-size:18px;">没钱买荤菜,父亲就自己织网捕鱼为我们改善生活。</span></p><p class="ql-block"> 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以后,父亲是第一个承包大队桔园的人。当年就丰收了,第一茬桔子摘下来,父亲没有去卖,而是挑着满满两箩筐桔子,和母亲一起挨家挨户地分发。</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因肝癌去世的,从发病到去世历经了三个年头,饱受了病痛的折磨。记得那一次,我从广东回家探望父亲,特意带了一台照相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父亲拍了一组生活照。平日里严肃、腼腆的父亲也许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格外配合。望着他那强颜欢笑的脸,我几欲泪下。那天,被人抱养的二叔过来看望病中的兄长,——自从父亲病后,二叔每天都过来陪陪他最敬爱的哥哥。我便给兄弟二人拍了一张平生唯一的合影,几年后,生性孤傲的二叔因为抑郁症服毒自尽之后,这张合影便显得弥足珍贵了。每次看到他们兄弟俩的合影就想着,也许在天堂他们也在一起吧?</p><p class="ql-block"> 一生忙碌的父亲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没有正眼瞧过我们,而那一次回家,我发现父亲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让我感觉很不习惯。有一次我甚至很不耐烦地将手里的东西掼在了地上。正是这个幼稚的举动让我自责了二十多年,因为永远没有了道歉的机会,还将继续自责下去,直到终老。</p><p class="ql-block"> 最痛心的是,父亲去世以后,家人怕我伤心过度在奔丧途中出意外,没有通知当时远在潮州的我。后来听说也是父亲临终前的嘱咐,我心愈痛!每每忆及都不禁潸然泪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