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家话”五 《我那山沟里的娃》

羞刀难出鞘

《我那山沟里的娃》

大早走进办公室，一眼就瞧见办公桌上的信件，看那工工整整的字迹就知道，我那山沟里的娃娃又来信了。

　　在大山深处，有我一双初初长成的儿女，儿子叫田发科，女儿叫赵淑萍。儿子生得一表人才，话语不多，有点大姑娘般的腼腆；女儿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常透出淡淡的忧郁。

　　信是女儿寄来的。她告诉我，学校要组织她们这帮即将毕业的卫校学生去天津实习，心情既激动又不安，毕竟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到繁华的大都市。我从字里行间却读到她即将走出大山的激动和对山外新生活的憧憬，于是，那张曾经被高原强紫外线灼成高原红的小脸蛋又闯进我的眼帘。

　　十二年前，我第一次来到属于我国老区、边区、少数民族地区和高寒地带的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康乐县，探望那群受江海儿女资助重返课堂的孩子。

　　在康乐的那几天，我踏遍了大山的沟沟坎坎，走访了十几所小学校，看望了几十个失学儿童家庭，把江海平原父老乡亲委托我捎去的学习用品和助学金交到一个个稚嫩的手中。在那里，我感受到山里孩子强烈的求学欲望，他们把学习作为走出大山、改变命运、建设家乡的一条途径。

　　赵淑萍的家在五户乡蔡家村，三间低矮的屋子，爸爸长年在兰州打工，妈妈扯着两个孩子守着几亩薄地，间或到山上挖蕨菜、摘鹿角菜、刨冬虫夏草贴补家用。那年，一场冰雹打得地里颗粒无收，口粮都成了问题，姐弟俩面临辍学的困境。生活的重负让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眼里过早地蒙上阴影，就是这双让人心疼的眼神，拉近了我跟她的心灵距离，产生割舍不了的亲情。在县城一个狭窄的巷子里，我见到了虎头虎脑的田发科。田发科从小失去父亲，妈妈给人家浆缝衣服，拉扯着一双儿女和年迈的婆婆，她的脸和手上的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田发科有双圆滚滚的眼睛，瞳仁漆黑清亮，我一下子喜欢上这个浑身透着机灵劲的孩子。

　　那些天，我一次次把感动的泪水抛洒在山坡、沟壑，回程时却怀揣添得一双儿女的喜悦。

　　此后的十余年间，我按时给这对娃寄学费和学习用品、辅导书籍，写信鼓励他们好好学习；他们也时常给我回信，报告学习成绩和年成光景。女儿的信多些，字迹工工整整，一笔一划非常有力，像刀刻一般，话语也透着女娃天生的亲昵和娇嗔；儿子的信较疏朗，话也不多，三言两语，常常写不满一张纸，但语言干净利落，不大用语气词感叹句之类，事情说完就结束。记得有一回我给两个娃娃各寄去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丛书，儿子不久来信说：这是整个县中心小学唯一的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丛书，同学们羡慕死了，老师动员我把书捐给图书室，我这么做了，心里好高兴啊！这是我第一次在儿子的信中读到感情色彩如此浓烈的词语。

　　十年了，两个娃娃的信已有厚厚一叠，我都一封封展开，压平，收存在一块儿。我觉得，这不仅仅是我们之间亲情的交流，更是江海大地上许许多多好心人自发帮助山沟里一千多个失学儿童重返课堂的见证。

　　十年间，我又去过几次康乐，每一次都欣喜地看到一双儿女在长大长高，他们都是班上甚至年级里学习的尖子，女儿每年都得一等奖学金，老师们围着我夸个不停，我的嘴巴就没合拢过。大前年，我到大山里接来包括我那一双儿女在内的十几个娃娃，组织了一次"康乐学子南通探亲之旅"，让他们看看江海平原改革开放的变化，感受大山之外的火热生活，激发发愤读书报效乡梓的激情。娃娃们有的是第一次见到他们南通的爸爸、妈妈，又亲热又拘谨。南通的爸爸、妈妈把他们接到家里，做好吃的，逛南通城，买新衣新鞋，往兜里塞钱，着着实实享受了一回家人团聚的温馨。

　　儿子回去后不久给我来了一封信，信读到一半，我的眼睛就被泪水模糊了。儿子在信中写道："我已经有几年没见到你了，那天你到南京火车站接我们，我一眼就看到高挑的你，你站在烈日下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我们。叔叔，你比前几年苍老多了，鬓角都有白发了，在我心目中一直那么年轻的你怎么就一下子这么显老了？在后来的一个星期里，你围着我们忙个不停，很晚了都不休息，嗓子都哑了，我这才知道了，你是太忙了。那次参观南通大学的时候，你疲惫地靠在一棵树上，我偷偷地看着你，眼泪在眼里打转，这十年来你对我关爱的情景一下子都浮现在眼前，我真想跑过去叫你一声‘爸爸！’可我嘴上却说不出来，我恨我嘴真笨。我曾经悲伤我从小失去父亲，但又庆幸有你做我的父亲。我一定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不让你失望……"

　　我把信拿给妻和身边人看，她们边揉着眼睛边说："这孩子内向，懂事，真懂事！"

　　今年两个孩子都中学毕业了，妻给女儿在南通找了份诊所护士的工作。儿子却好久没他的音信，写了信去也不回，托人带信给他，带信人回来说：他高考没考好，到兰州去了，准备边打工边复读，说，不考上大学就不来见你。

　　这孩子，真是犟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