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那些事(二)

绿与红

<p class="ql-block"> 我的二姑</p><p class="ql-block"> 我二姑也就是我的养母。按常例我应叫她一声妈的,但她从未提过,我也没这个想法。所以"妈"这个发音到我成人了还没这个意识,出嫁后将婆婆改为"妈"的称呼已是半年后才勉强顺口的。姑父我还是改口叫了爸爸。</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我是不大喜欢我二姑的。她是驼背,个子很低,一米三四左右吧。头昂着走路,背上的驼(准确来讲是尾椎以上的驼)隆得很高,但不影响走路。据她讲是小时候与我父亲一起去放牛,我爹爬到树上朝下跳让她接着,就这样骨折了,还让不要回去告诉奶奶,她就一直忍着痛,直到后来定了型,就再也长不直了。所以后来我有出息后她便说是我爹把我送给她来补偿的。</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她的婚姻自然是不幸的。我姑父也是邻村一个失了父母的流浪汉,到我父亲这队上来当帮工,我父亲看他有力气收留了他,其实相貌也还不错。后来也就与我二姑凑了一个家。后来怀了娃,(无法想象,后面隆起前面也隆起时的状态)生产时,据她讲生了三天三夜,孩子是逆生,接生婆硬生生把婴儿扯出来,结果是孩子夭折,大人把膀胱撕破了。从此二姑是残疾加残疾,更招人嫌弃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可是二姑天生不认命。一张嘴没停过,时常吩咐安排爸爸干这干那,去砍点柴火,去锄锄草,去开点荒……爸爸总是爱理不理又不得不气冲冲地去干。她自己一双短腿也停不下来,做饭,煮猪食,到坡上去打猪草,拾茅草引火。冬天没猪草就去雪山上拾干枯糠叶。那年头也没衣服穿,她一条裤子大洞小洞补了又补,尿跟着腿流,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到夜里,铺上垫的稻草,再铺些烂布巾,面上再铺烂塑料纸隔尿,记忆中她的铺没干过,没平过,没净过。床边上土墙窝的臭虫常爬来爬去。春天来了,家里几乎已断粮,她就在山上去采白蒿回来搅菜糊糊给我们充饥。有时我上学回来她还没回来,我不得进屋,就在屋旁猪圈边朝月亮弯上的白岩带着哭腔呼喊:二姑唉一一一快回来一一我饿着了一一</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她是爱孩子的。啥时候喊我都是"小女儿",只在到处找不见时生气地说"这小女花花跑哪儿去了嘛!"按她这条件我是上不了学的。尽管她一天不歇地干活,也只能做个饭,喂个猪,打个猪草,也能捡背干柴,重力压在她隆起的驼上她也不觉得痛。而且常常别家都吃饭了,猪也吃了,我们饭还不得到嘴。爸爸就骂骂咧咧,弯眉绿眼,尤其是干活回来,饭晚了就不得了,冲天板地,而我二姑话是不少的,拳头到脸跟前了还要同他讲道理:我又没玩!湿柴又不好烧,急忙不得燃……你骂我妈呀,我妈又没惹你!……那时还是大集体干活,有一次在远处干活,中午要送饭去。别家的女人都送去吃了,她那两只短腿才移到他跟前,一走近,他两耳光就把我二姑打得鼻血长流眼冒金星,她没哭,争辩说,我饿得还没吃就赶紧给你送来,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我看你今黑里吃啥子!果然那天晚上她没给他做饭吃。我爸也只能干饿着。他俩经常吵,一个啰嗦,一个暴烈,每天都有一一次爆发,爆发之后又和缓下来,周而复始。</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就这种条件,我二姑坚持要让我上学!我姑父要让我回来帮二姑做家务,否则就饿我的饭!思想上我爸永远战胜不了我二姑,就凭她不停地絮絮叨叨讲道理,人也会怕了。没钱交学费,她慢慢移到学校去找校长先赊,再一个一个攒鸡蛋卖了还。记忆中那几年她没舍得吃一个鸡蛋,都是攒了卖,除了给我攒学费买学习用具就是买油买盐维持生活。这一点我最感激她,后来我想找一家山里人来跟她合住好照顾她,我把村长以及队里能做为见证人的请到一起谈时,我就故意在他们面前讲我之所以尊重二姑,是因为她思想先进,知道农村人读书才有出路的道理,当时村长听了很羞愧,他的两个女儿,小学没毕业就让出去打工去了,结果到后来都不如意。</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可是那时我不喜欢她,甚至埋怨我爹为啥要把我给他们!村里人嫌弃称她为"尿驼子",她还从不自卑!谁从门前过都要喊别人到屋坐会儿,别人嘴巴客气说"不了,家里还有活路呢,"其实是嫌弃她,家里怎么坐得下去呢!还爱打听外面的事,别人聊天,她尖起耳朵听,还插上几句话,别人像没看见她似的。哪家有喜事,心里就怕她去,可她偏要提些在她认为像样的礼送去,甚至连别人家正门都没进去,就在门外站一会儿,或随便处坐一会儿,就笑嘻嘻的回来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我一直学习好,老师也喜欢。记得那时上初中了,老师要来家访。我不想让老师看见我二姑的状态,我就把他们接到我姐姐家招待。村人见了以为请到我家,就说"到他们家去吃狗屎"!这话现在都如此清晰!</p><p class="ql-block"> 我去城里上师范时,离他们远了,反而担心思念他们。晚上一刮风下雨,我就睡不着觉,想到他们那茅草房何以遮风挡雨!冬天何以驱寒!她身上床上何以有温暖!春天断粮何以熬过!白天就什么都忘了!只是我下决心将来要改善他们的条件后再处理个人问题。</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但婚姻如期而至。我的婚姻似乎也与她无关。有媒人介绍对象,我心里有意了,也没想到要征求她意见,只是回去给他们说了声,她听了条件,也觉得不错,认为攀了个机关上的亲挺满意的,就是听说婆子妈厉害怕待不得我。事实证明操心是多余的。还没结婚,老公就主持把他们住的一间茅草房换成了两间土墙房,可以遮风蔽雨且宽敞多了。我工作后,他们慢慢变得和睦一些了。我爸有气不得出只敢逮着猪打几棍子,不敢打我二姑了。我二姑一气急,就说"我到时候跟着我小女儿,她走哪儿我跟哪儿……"事实上一次也没去过我住的地方,无论是县城更遑论市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九五年的春末夏初,莴笋刚出来,我周末回来看他们,爸爸给我捆了一捆自己种的莴笋,收拾得干干净的带回城里。回去后没过几天,接到电话:我爸去世了!怎么可能?身体那么结实!这是我长大后经历的亲人离世,悲痛不已,路上就嚎哭起来,等赶回去,才知道他喝劳伤药结果喝成了老鼠药!离县城远,夜里又没人去帮打电话,折腾了一夜,快天亮才去世!那年冬天他才满七十岁。他上过三线修过铁路,胸肋骨折了一条,民政上还发有伤残证,那时好像也没啥补贴。其他方面身体还算强壮,年轻人常找他掰手劲儿。就这么走了,我才工作六七年,经济也不宽裕,还没真正享到福呢!</span></p> <p class="ql-block"> 他走后,二姑倒过起了没人吵骂的清净日子。但是日子久了也寂寞,单家独户,挨着山脚下住,我帮她请了个老实善良比她还穷的老婆婆陪她,个把多月后,她嫌人家脏,叫她别来了,她不怕了。从此就一个人独守一院,直到后来姐姐他们从水泥厂搬回来住,才有了人气。这期间她经常自言自语,或跟猪说一气话,或高声唤鸡回来吃食,也偶尔有人从门前经过,她找人说话直到走好远了还在说。我调到安康后,中途我不放心她一个人,跟哥哥商量接到镇上他们楼下住了两年。给她添了电视,她就有事干了。直到去世,她都以为电视上的所有人都是在同她讲话。主持人说你好!她说我还好,你也好吧!看到深夜,她说我等不住你们了,我先睡,你们也赶紧睡。见别人不理就只好自己去睡了,电视也不关,说他们还没睡。汶川大地震,新闻全程报道。她激动地喊我哥哥嫂子起来都起来,把那些房子蹋了没地方住的人喊到屋里去睡!看到死去的人她惊恐不已,以为就在面前!</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她去世前似乎有预兆。那是二零一二年冬天。得了肺气肿后,哥哥姐姐他们把她拉到县医院住了一阵院,检查身体,医生说她活着是个奇迹,五脏六腑几乎没有多少在起作用了,可是她精神依然不倒!住院回家后,我回来看她,她已在我们建的新房里烤火。那是农历十月,走时她问:小女儿,元旦放假能回来不?我答,可能回。我常常不肯定回答她的问题,怕她时刻记着盼着,还提前准备着。果然,元旦前几天,我姐打电话说她哑口了!我在回来的车上默默流泪,想到她的一生,坚强的活,只为永远等我回家,我却离她越来越远!赶回去守了她四夜,不吃东西也不闭眼,只到姐姐说她给我攒的八千元钱放在木箱子的塑料袋里,打开后交到我手上,她才慢慢断气。那钱很旧,一千元一卷共八卷!我说拿这钱好好给她挑块墓地,砌好后,打碑立字吧!</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一个双重残疾不受人待见的人活到了八十三岁!卑微而又伟大的残疾女性!集各种不幸于一身而自己却无知无痛无畏的顽强女性!</p><p class="ql-block"> 永远怀念您,我的驼背二姑!</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