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杭州是十几年前,只坐着画舫游了一遍西湖,远远地望了一眼苏堤、白堤、断桥,到三潭边转了一圈。阳光在画舫外明晃晃的,也只想象了一下三潭印月的美,便下船去了灵隐寺。一路匆匆,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一般,只觉得西湖美,却并不真正知其美在何处。所以每每回忆,便总是遗憾。 今年四月再去,慢行西湖,观水,看山,了解西湖的人文典故,于是才明白:西湖实在是一本非常好看的书。<br><br> 水是西湖这本书中最惹眼的内容。站在岸边凭栏望去,湖面虽算不上烟波浩淼,但水色怡人。清晨的蓝天下,水是灰蓝色的,且清亮柔和,像一块巨大的玉璧落入四围小山的怀抱;微风轻拂,波光粼粼,又像是无数的鱼儿在水面争享晨光。近岸,树影婆娑,叶的翠碧仿佛也被洗到了水中,水便也绿莹莹的,煞是可爱。于是我想起东坡称赞西湖“水光潋滟晴方好”的诗句来,他把西湖比作西子,真是妙笔。西湖无论淡妆还是浓抹,的确总会令人觉得清雅可人,可不就如西子之美吗? 更何况,湖边树木葱郁,高大的香樟像一把翠绿的巨伞,婀娜的垂柳长枝轻舞,即便是一丛不知名的花木,也是绿色满枝,招摇出无限生机。它们仿佛美艳养眼的衣裙,为西子的美又添上了浓浓的韵致。走在岸边树下,不时会有小小的鼯鼠从香樟树茂密的枝叶里溜下来,黑豆似的眼睛左顾右盼,待拿到人们给它的坚果或面包便又迅速跑回树上的家里去了。也会时有鸟鸣从头顶的树冠中传来,清亮明媚,拖长的音调里却又带着少许慵懒,像刚被晨光唤醒,正伸着懒腰似的。 水中亦美不胜收。画舫或小船从岸边的船坞出发,游弋着,一会儿贴近一座小桥,一会儿行至湖中小岛。它们徘徊在辽阔的水面,仿佛刻意要让船中的人饱览够了西湖之美才能下船似的。而那些小船呢,则好像更不着急,摇橹或撑篙的人立在船尾,摇一下,或撑一篙,都仿佛是将劳作变成舞蹈,且节奏必须应和着水的轻柔一样。而西湖的水也便因此多了份灵动,多了份情义,更令人心中多了份留恋。 山峦是西湖书页里的精彩片段。也许是终日被西湖水气润泽的缘故,西湖边的山都秀雅。宝石山坐落在西湖北岸,虽不高,但望去郁郁葱葱,虽不见“宝石流霞”的盛景,但保俶塔修长挺拔,静立山上,像忠诚的卫士守望着西湖的岁月和沧桑,也像一支冲天的巨笔,终日不知疲倦地在蓝色天幕上书写着西湖的变迁。<br><br> 还有南屏山,位于西湖南岸。著名的雷峰塔即坐落于此。其时并非夕阳西下,自然见不到塔影横空的“雷峰夕照”,但塔边古树参天,华盖浓郁,亦别有一番趣味。及至登塔,清风徐来,则更是心旷神怡。极目远眺,湖山尽收眼底,碧波荡漾的湖中三岛如精美的盆景,绿树掩映下翘檐灰瓦的亭阁只露出小小的一角,像西湖故意要藏美于怀,不肯示人一样。塔身是2002年新成,少了些古意,但八面五层的楼阁式形制却也别具一格。尤其塔顶铜瓦亮丽,八面的斗拱精美,飞檐下悬挂着的铜风铃更渲染出一派古韵。塔的遗址犹在,废墟里仿佛有远古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些青砖黄土像线装的古书,不由人不思绪翩飞,想起白娘子和许仙那凄美的爱情故事来。彼时,白娘子于塔下二十载,听着净慈寺的晨钟暮鼓,感受着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的交替,眼神中一定积蓄了浓浓的思念和期盼。 “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雷峰和保俶两塔隔湖相望,自古以来便是西湖的标志性景观。如今,雷峰塔新颜灿烂,已非老衲,而是帅气亮眼的才俊了,两塔相望的眼神里,想必亦因此多了欣赏与喜悦吧。 从塔上下来,觉脚力不逮,且要留点劲儿走苏堤,于是放弃了净慈寺。又非黄昏,自然也没能听到著名的南屏晚钟,那悠扬的钟声随暮色游走的美便也只能待以后来沐浴了。 苏堤是西湖这部书中最令我向往的一页。它可是大文学家苏轼的手笔啊。当年,东坡任杭州知州,指挥二十多万人疏浚西湖,将湖中的泥草堆积成堤,贯通了西湖南北。一介文士,胸中竟有如此丘壑,不能不令人景仰。如今,堤上碧树浓荫,花木扶风,桥影照水,鸟鸣声声,堤下烟波摇荡,游船往来,远处的小洲如翠玉,小桥如彩虹,山岚氤氲,已是绝美的游览之地了。今日这盛景,大约东坡主持修堤时枕水而眠,亦不曾梦见吧?所以迈步堤上,时见游人坐于堤岸两侧的长椅上眺望湖光,背后倚花树,眼前垂柳帘,头上撑碧伞,那么惬意悠然,我脑海中便浮现出一幅画来,那是东坡的身影:他立于船头,眼露欣喜,长衫随风而舞,口中正吟着“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渐见灯明出远寺,更待月黑看湖光”。东坡在杭为官,无论做通判还是任知州,诗中皆不吝对西湖的赞美,且显见其更欣赏西湖的夜色。可惜此时正阳光明媚,四月的西湖只有少许荷叶刚刚出水,荷花不生,荷香就更无从嗅得了。 但是我却因此忽然想,西湖的美其实并不完全在于湖光山色,这样的湖山虽美,但在江南,恐怕也并非难得,而西湖的人文之美,却的确是非别处的湖山可及的。所以有人说西湖“吹过的风都是文化,踩过的地全是历史”当不为过。杭州本就是两朝古都,更何况,在《汉书•地理志》中,西湖早就被提及了呢。 所以西湖这部书最动人的地方是人文,是历史。就像走过苏堤就会感念苏轼,走过白堤就想起白居易。觉得那长长的堤是最好的纪念碑,是最美的勋功章。堤上叶声飒飒,亦觉得那是东坡和乐天在吟诗颂词抒发襟怀。就像断桥、雷峰塔,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虽是民间传说,但却熏染了人们对美好爱情的向往。管他是人还是妖呢,善良有爱就是美,不善不良,即便是神,也会遭世人唾弃。所以走过白堤上的断桥时,就觉得许仙所撑的那把油纸伞下,白娘子的笑容一定是羞涩里带着甜蜜幸福的,她的唇边,也一定开着一朵散着馨香的玫瑰花。 还有放鹤亭,这是宋人林逋的家园。林逋学识超群,善诗词书画,却不仕不娶,隐居孤山与西湖相伴二十来年,种梅为妻,养鹤为子,这一份超脱淡然实在如长空皎月,令无数时人后人仰慕。放鹤亭中有两联令人触目感慨,一联曰“山孤自爱人高洁,梅老惟知鹤往还”,一联是“梅花已老亭空鹤,处士长留山不孤”。是啊,孤山有幸,有这样的隐士相伴日月,又怎么会孤独呢?如今,亭下虽早已无鹤,但疏影横斜的梅花年年绽放,梅香暗散,该雅了多少人的心。<br><br> 还有西湖边的那些墓。我从没见过一处风景名胜竟有那么多墓,且每一处都令人见之而浮想联翩。<br> 拜谒岳飞墓时恰是正午,忠烈祠中,岳飞的坐像仿佛依然散着威武虎气,坐像上方的“还我河山”四字金光闪闪,贯通的笔墨里仿佛含了岳飞父子的泣血呐喊,而墓前照壁上的“尽忠报国”四个黑体大字则雄浑有力,更尽显了岳氏一家忠君爱国的拳拳之心。“青山有幸埋忠骨”,是的,西湖的山水揽忠烈入怀,朝晖轻洒暮霭轻绕时,忠烈们的心中也会多了些温暖和温柔吧。 这些忠烈里当还有秋瑾。从北面踏进白堤,几步便会见到为纪念秋瑾而建的“风雨亭”。亭临湖水,两侧绿树掩映,翘角的飞檐几不可见,亭楣上的“风雨亭”三字却端丽雅致。亭下有人闲坐,时有笑语传来,再不闻女侠所叹的“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哀声了。如今,“丹心已结平权果”,秋瑾泉下有知,想来亦会笑声郎朗吧。秋瑾墓和汉白玉的塑像在西泠桥畔,塑像的秋瑾着裙按剑,英气与婉约并存,令我不由得心中一凛,随即恭立,深深地鞠了一躬。而这一躬中也有对其好友吴芝瑛和徐白华的感谢,若非她们冒险替秋瑾收尸,决意达成好友埋骨西湖的心愿,我们又怎能在美丽的湖边山下凭吊巾帼英雄呢? 西泠桥畔还有苏小小墓,墓上建有“慕才亭”。苏小小是南朝齐时著名的歌妓,多才亦多情,历代文人墨客亦因慕其才华而多有为其着墨者,白居易就有诗言:“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可惜文革前夕原墓亭被毁,现在所见已是本世纪初新建的了。亭内亦有十二副楹联,表达了今人对千年前这位奇女子的感叹。其中,“桃花流水窅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一联最令人动心。二十三岁,花一样的年华,刚刚绽放却辞世而去,不能不令人叹惋,可是,谁又能说苏小小二十三年的生命之花,不是在西湖边西泠桥畔一直盛开着呢? 在本世纪初重修的还有武松墓。武松墓和苏小小墓仅距几十米,墓前有碑,碑前有石牌坊,碑上称武松为“宋义士”,牌坊两侧也有一联,书曰“失意且伍豪客,得时亦一英公”,是当代著名作家冯骥才的手笔。乍见其墓时,我心生疑惑,清河人武松之墓何以傍西湖而筑?查了网上资料才知,原因竟有两种说法,一说武松为民除害而遭重刑死于狱中,当地人感念其德而将其葬于西泠桥畔,一说武松在杭州出家终老,故葬杭州。其实,到底哪一种是真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们来此凭吊,是怀着敬仰之心。因为,豪爽侠义的英雄,在任何时代都为人们敬重和爱戴。 其实,西湖之美是多面的。论自然,西湖四时皆美,所谓“春可赏一蓑烟雨,夏可见十里荷花,秋可叹桂子香浓,冬可钓一湖寒雪”。的确,西湖移步即景,山水花树亭榭,入眼皆美不胜收。可是在慢行西湖之后,我却觉得,西湖的水阔生烟、群山含翠、花树婀娜,都不及其人文意义的丰沛美。因为,有了这些名人轶事,有了这些历史,我们游走西湖,才会觉得西湖娇而不媚,华而不浮,是真正的将人文融进了山水,山水因人文而有了灵性。而我们每行一步,都仿佛是在拂历史之风,与古人相会,心中便会多出几许山水之外的美意来,而这美意,才是最怡人养心的。 所以,西湖的确是一本书,不仅好看,而且是值得细细品味的经典之作。<br><br> 照片:杨敦亭<div>文字:孙秀华</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