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茫茫

拾琢斯

八十年代，某年八月，最后一天的清晨。雨，淅淅沥沥下着。天地间苍苍茫茫，混沌一片。一块木头站牌，立在一块四十多米长，宽近二十米的平地边——故乡唯一的，简陋的小站旁。 这个简陋的小站，几乎就是大部分故乡人，与外界联系、交往的起始地。改革开放初始，禁锢人们的各种束缚正逐渐被打破，胸怀梦想的人们，开始走出去；故乡简陋的小汽车站，承载着乡民们的梦想：东面沿海，开始有对外开放的第一批城市。据说，只要肯吃苦，那里到处是钱。高考恢复，勤奋上进的莘莘学子们，投入饱满的激情，自学、复读；由于国家建设百废待兴，各行各业急需人才，地方上，兴办中专，技术学校，学习好，缺少钱的许许多多农村孩子们，刻苦努力，拼抢着各个中专、技校的录取名额。我考上了中师。 我提着一口红木箱，行在细雨中。远远的，我看到小站的站牌旁，站着一个女孩：白色绿边的雨伞下，那个穿格子短袖，荷色裤子的女孩，是我心中的玉。我放下红木箱的时候，玉扔掉手中的伞，朝我跑来。我迎住她，相互拥抱，我的右脸帖着玉的脸，感觉到她的冰冷。玉没有考上中专。以农村的经济条件，她没有读高中的可能。良久，我们分开。我端详着她，瘦瘦的瓜子脸，目光茫然。“你想好了？”我问。“想好了。出去闯一闯……”玉看着远处。细雨蒙蒙，看不到多远。我心里被什么刺痛！才十五岁多的女孩儿，独自出去，我都不敢想……可是，我也帮不了她什么。我刚刚考上中师，连几百块钱的学费，都全是借的。我的眼里涌出泪，幸好下雨，她看不出来。“为什么不复读一年呢？”我还想劝一劝她。初三复读，然后考中专，这在当时的农村极为普遍。她迷茫地望着远方——细雨蒙蒙，实际望不到多远。“没有用。”她说。“怎么会没有用呢？那么多人复读，很多都考上中专了！”“我逻辑思维能力不行，数学上不去，物理化学就上不去……” “可是……”“别再说了！”她捂住我的嘴，“我想了一个暑假，到沿海去，可能是我唯一的出路！”她一个女子，说出了这么悲壮的话。我无言以对了。我松开她，捡起那把白伞，给她遮雨。她又依偎到我的胸前。“好想就这么靠在你怀里，一直……一直……到永远！”说这话的时候，她闭着双眼。玉的睫毛，从眉根到眉梢，清爽一线。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少女独有的。她的鼻梁挺直，脸颊苍白。靠在我胸前，她的脸倾斜，微微向上；淡红的嘴唇上，残留着两颗雨滴，仿佛玫瑰花瓣上的露，芳华绝代！我想吻，但我不敢，一吻，那晶莹剔透的雨滴，就会瞬间消失！“杰，你会想我吗？”玉喃喃地问。我在她的额头琢了一下，飞快地离开。她的额头白皙，圆润，有稀疏的黄黄的茸毛，非常动人。“会的。我会给你写信！”我的心里，热血沸腾。“你会想我，我信！给我写信？地址都没有呢，怎么写？傻瓜！”她睁开眼，笑了！“到了那边，安定下来，你就给我写信吧？”我说。“嗯。” 几个学生模样的男生，陆续提着木箱，走进故乡的小站。看得出来，他们也是出去读书的。有一个带着眼镜，瘦高个的男生，是父母一同送来车站的。还有两个女生，进站不久，就聊到一起了。“车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向西北面的公路望去，一辆老旧的公共汽车，像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老妪，摇摇晃晃，像我们这里开来。 玉精神抖擞，“你去放箱子，我去抢座位！”这种小公共，只有19个座位。每天从市区到我们乡，只有一趟车。所有要出门的人，都只能挤进这趟车里。因为车里要挤人，所以，所有的较大行李，只准放到车顶的货架上。公共汽车驶进站，刚停下，一群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人，一下子围到车门处：一时间，车上的往车下挤；车下的往车上挤。不时地传出咒骂声。司机跳下车，站在车旁，神气地抽烟。对车上的情形，显然是见惯不惊。到车顶上放行李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学生，又几乎都是带一个木箱，木箱里，自然装着即将远行的学子们的生活用品。有趣的是，学子们的木箱，全是红色——各种不同的红。那个时候，考上中专技校，就意味着走出农门——就意味着会在外面工作，不再会回故乡。红色的木箱，取一种喜庆之意吧？第一个男生上去，放好箱子后，接着是一个女生的家长上去，替女生放好箱子。然后，就是我上去，我请下面的一个男生帮我把箱子递上来，那个男生先提了一下我的箱子，没有提起来，他才认真地伸出双手，去抱起箱子，顺着脚手架推上来。我接了木箱，放好。然后，刚才帮我递箱子的男生，叫我顺便把他的箱子，还有一个油纸包好的包裹放到车顶的货架上。后面，大家都托我，我就在车顶上一直把东西放完。我累得出了一通大汗。我从车顶下来后，售票员爬上车顶，把网子的绳拴好。 玉居然在第三排抢到了双人座！这简直不可思议！我跑到车门口，全是人。上不去。又转到玉的窗口那里，玉叫我翻窗上车，我想了想，也只能翻窗了。我翻窗，上了公共汽车，坐在窗边。后来，玉悄悄告诉我，她也是翻窗上车的。这让我对她一直的淑女形象，打大折扣。想不到这么清纯的女生，还会翻车窗！一路上，我和玉很少说话。相互依靠，相互依靠着。她在密地桥下车，然后转车到金江火车站，再坐火车。我要坐到炳草岗，然后去学校报到。 玉下车之后，向我挥了挥手。然后，穿过马路，到对面的车站等去金江火车站的大客。她那单薄，瘦小的身影，迅速穿过马路，向马路对面的公共汽车站跑去。我坐的车，很快始离密地桥车站。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玉，什么时候，再与你相见？ 八月的雨，淅淅沥沥。玉的孤单的背影，渐渐地，消失雨中。无情的雨，淋落一地残红，浇灭深深的爱！——我预感：这一别，我们之间的爱情，就如这绵绵无尽的八月的雨，从此没有归宿！ 那一别，许许多多的思念，长成梦！梦里的细雨，淅淅沥沥；天地间苍苍茫茫。苍茫的雨雾里，那把白色绿边的伞下，站着穿藕红裤子的玉；她总是看着我，深情地看着我，灿烂一笑，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去；最后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