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忆她的父亲

符旱雨

献上父亲喜欢的歌。

泰山阴寿百零五，老婆深情忆父亲。

老婆符李氏小莲，已是古稀之年。回忆岳父，回到童年，做回孩子。

她不敢太用情，不能太悲伤，只能平铺直叙，淡淡地写，不然会头晕、心跳加速、血压升高。唉！一声叹息。

（一）种菜。

六十年代初，爸爸45岁，我11岁。粮食肉菜供应不足，爸爸得了水肿，腿脚一摁一个坑。爸爸将屋前屋侧开挖出一块块菜地，用简易的栏杆围起来，种上白菜萝卜豆角茄子丝瓜……。一下班他猫腰进去松土除草淋水，乐此不疲。

菜园一片绿色，路人驻足围观。我常和爸爸一起干，记忆深的是施肥，他双手捏碎和着粪便臭烘烘的泥巴，均匀撒在菜土上。开始我很犹豫，很快就照着做。后来下乡撒牛粪，有当年爸爸的示范和照着做的经历，我双手伸进热乎乎的牛粪也不怕。

爸爸西南联大电机系毕业，理工男菜也种得好，粮食不够瓜菜代，解决了一家人生活的大问题。有一年，我登记丝瓜摘了300多条，妈妈叫我丝瓜姑娘，至今我还很喜欢吃丝瓜。

（二）做烟丝。

饭吃不饱，烟也买不到，爸爸将靠边的地种烟草。种过烟的地就不能种菜了。烟草易种，长得茂盛，叶变黄就可摘下晒干。有天爸爸叫我到厨房看他做烟丝：去掉叶梗，烟叶搓紧成条，在菜板上按住切成丝、打散，用小火炒至干爽、倒香精拌匀、端开锅。爸爸笑着说：“小莲，以后你帮爸爸做烟丝，每次给你两分钱。”我在厨房切烟丝、炒烟丝的情景现在还历历在目；后来刀功好也得益于切烟丝。我还记得爸爸第一次用纸片卷起我做的烟丝、点火吸烟很惬意的样子；爸爸忘记给钱，我从买菜的剩钱中拿走两分硬币，他笑着点头的样子。

（三）多才多艺。

爸爸个子不高，皮肤白净人清瘦，大眼睛炯炯有神。他擅长文体，南开大学球场上有他精准的投蓝，跑道上有他接力的身影。照片我都看过，可惜文革遗失了。

西南联大电机系毕业后他一直在工厂工作，工作之余发挥特长，活跃职工生活。

大合唱指挥他干脆利落，蓝球裁判准确公正。漂亮的男高音更是风靡全厂。五十年代末，他曾用俄语独唱“莫斯科-北京”，苏联专家听后激动上台紧紧拥抱他。

我初中寄宿，周末回家向他请教唱歌技巧。他说：大学勤工俭学挣钱，专门请声乐老师教，一块光洋一节课。说完他站起来示范：呼气—吸气，腹腔、胸腔、脑腔注意共鸣—开声唱……唱到最高音。他口腔大开，小舌颤抖，下颌收紧，透亮的抒情男高音，令人惊叹，至今难忘。

趁兴我请他教教指挥。他停了一下说，他看过法国人指挥，太神奇了。忽然，爸爸迈开弓箭步，右手划个大圈，反手朝背后伸去，表情亢奋激动。做完动作爸爸和我都大笑起来。

《梅州名人录》介绍老婆爷爷李玉成。

（四）故乡情结。爸爸祖籍梅县，出生在四川。

民国初年，爷爷到北京赶考被录用，分配到四川当县令，奶奶伴随爷爷到四川，生下爸爸、叔叔和姑姑。

在四兄弟中排行第二的爸爸还有三个姐妹。1950年爸爸34岁，带着妈妈和一双儿女，从广州到湘潭电机厂工作，不到半个月我在湘潭出生了。

在异乡爸爸很怀念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我从懂事起，就有爸爸念叨亲人的印象。几十个侄儿侄女的名字他如数家珍，眼里充满慈爱和挂念。堂表兄弟姐妹我们虽没见过，名字也悉数背得出。爸爸一直想回广州定居，说起祖屋豪园、旁边的仓边路小北路、就读过的六中，他满脸是笑，让人泪目。

1976年爸爸60岁退休，终于可以常回广州住住。遗憾的是1986年5月妈妈好不容易把他俩的户口迁回广州，爸爸7月就过世了。

四川是爸爸的第二故乡，度过童年的地方，奶奶和爸爸都会说正宗的四川话。四川民歌“好久没到这方来”是爸爸独唱的保留曲目，爸爸用四川话饱含深情地演唱，台下掌声雷动。

我至今都能完整地演唱这首歌：

“好久没到这方来嘢，这方的凉水长嘢青苔呦喂，吹开那青苔喝凉水……”

苦难父女情深，家书刻骨铭心。

（五）苦难父女情。

1972年在酃县深山老林修公路时，多数知青招工走了，哥哥也走了，宣传队散了，我被转入女子22连。白天在工地打锤放炮，晚上窝棚睡统铺。吃得差，出工累，大姨妈有时都是白的。已经22岁了，前程莫测，心中渺茫。

在难熬的日子里，我收到了爸爸的来信。一看到“亲爱的小莲”几个字，眼泪夺眶而出。信中的一些话刻骨铭心：“……小莲，1950年4月7日你呱呱坠地，睁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到解放了的天解放了的地，你是幸福的……。”爸爸用父爱拥抱我，在给我鼓气，要我坚强。在信的最后一段写道：“年初我查出鼻咽癌，放疗化疗后基本控制了，但完全没有味觉，两腮奇痒难搔……。”

我躺在统铺上蒙头流泪：想起下乡前，姐姐带哥哥和我到牛棚与爸爸告别，他清瘦的脸上强露笑容；想起文革爸爸被捆住手从家里带走，多次挂牌游街……。

哥哥招工父母高兴，他们看到了希望。年底我从酃县回家，远远看到爸爸、妈妈与兄弟姐妹全在建设路口车站接我。

我下了车，看见姐姐扶着身体瘦弱的爸爸，我心酸地喊着爸爸，走过去紧紧地拥抱着爸爸……

李工程师弥留沉冤昭雪，平反文件下达为时惜晚。

（六）彻底平反。

爸爸李文渊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一个正直善良忠厚的普通人。从解放初期到文革，爸爸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挨整，很苦闷，一次次书面申诉，希望党组织和单位调查清楚，还自己一个清白。爸爸经历过旧社会，总是教育子女共产党好、新中国好，要争取进步，努力学习与工作。兄弟姐妹牢记爸爸的教导，敬佩爸爸的品格和为人。

爸爸最终得以彻底平反，平反决定书的落款为1986年5月17日。当时爸爸住在厂医院，病情未重人清醒。可直至去世前三天——7月12日，平反文件才送到病房，此时他已病情加重，多次昏迷。

那天是我守候。我拿着红头文在爸爸眼前轻轻晃动，贴着他耳朵反复说：平反了！爸爸，从1951年起，给你平反了！爸爸微微睁开眼，有一丝丝笑容，很快又昏睡过去……。我悲愤难忍：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为什么不早点送来平反文件？！爸爸整整冤屈了35年啊！

追悼大厅，工人师傅书写的挽联格外醒目：

盖棺论定 几十年兢兢业业 赤胆为厂作贡献 只余音容于凡世；

蒙冤平反数十载风风雨雨 忠心向党无怨言 留得清白在人间。

追悼会上，厂领导、技术人员、工人朋友坐满大厅，垂泪哀悼。会后，承载骨灰盒的汽车，缓缓驶过爸爸奋斗一生的万人工厂和宿舍区，厂领导陪同把骨灰盒送至家中。

爸爸工作档案、平反文件、讣告摘抄：

李文渊同志1940年毕业于西南联大电机系，曾在昆明中央电工器材厂、上海分厂、湘潭电机厂、广州营业部工作。1950年3月后一直在湘潭电机厂工作。参加革命工作几十年，他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事业，工作勤勤恳恳，为我厂生产发展、技术进步、企业管理做出了贡献。

李文渊负责主编了《湘潭电机厂技木管理制度》，约十余万字，是我厂技术系列管理的章程，改革开放后仍为生产工艺管理沿用。

湘潭电机学院中专部讲义《园柱形螺旋弹簧制造》一书，为李文渊1963年3月编著，深受欢迎。在1951年民改运动中给予李文渊管制一年、行政撤职、降薪处分是不妥的。经研究决定，撤销该处分的决定，予以彻底平反，恢复政治名誉。从批准之月起改按本人标准工资100%计发退休工资，并比照高级工程师享受待遇。

（七）文渊奖学金。

抗战时期，妈妈张朝莲离开上海，随大舅到云南，进入昆明中央电工器材厂当会计。爸爸进厂后和妈妈相识相恋结婚，生下我们五兄弟姐妹。我上有姐姐哥哥，下有弟弟妹妹。

改革开放后通过自身努力，我们多数都入了党，实现了爸爸生前的殷殷期望，告慰了九泉下的爸爸亡灵。我们各有文体特长，但加起来也不及爸爸。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尽职耕耘，顶职在电机厂工作的弟弟李绍湘尤为突出。他在湘机中学教书，长期担任高三毕业班班主任、语文老师，爱校、爱教、爱学生。他讲课生动，诲人不倦，深受师生欢迎。退休前，他担任湘潭电机集团普教党委书记兼湘潭电机中学党支部书记。在厂他为爸爸争了光。

2016年为纪念爸爸100岁诞辰，传承“助人为乐”的良好家风，弘扬刻苦学习的拼搏精神，绍湘提议，由我们出资，以爸爸李文渊的名义设立“文渊奖学金”，奖励品学兼优、家庭困难的学生，鼓励为祖国发奋读书，为电机厂的学校教育贡献绵薄之力。兄弟姐妹极积响应，共同向学校作出捐款20年、每年6000元的书面承诺。

每年9月1日在开学典礼上，校长宣布获奖名单，五兄妹中的一位代表上台颁发奖学金。

我们回馈社会的举动，获得了湘机职工、家属的赞誉，爸爸妈妈在天之灵定会倍感欣慰。他们都上过讲台，爸爸给新职工讲课，介绍电机厂的生产流程和企业管理；妈妈培训财务人员，大家都称呼她张老师。

我祈望，每年9月1日，爸爸妈妈在天堂的花园里，微笑着俯视我们颁发“文渊奖学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