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岁月

南洼海

<p class="ql-block">  我在东北兵团生活了六年,其中有一年是在南山度过的,从事的工作就是那些年盛行的工作组。</p><p class="ql-block"> 南山位于营部南边的一面高坡上,距营部有两里路,夹在三十三连和三十四连中间,开始时的番号是三十七连,后来与山下的三十四连合并,取消了三十七连的建制。</p><p class="ql-block"> 刚进组时,营里领导一再叮嘱南山是个畜牧连队,长期以来不重视党组织建设,政治思想工作薄弱,受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影响很深,是有名的“西方世界”,你们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的动向。</p><p class="ql-block"> 自然环境和政治环境的严酷,使我在踏进连队的第一天起,不由得提高了警惕,感到了压力。 在我到南山第三天的清晨,起床号还没有吹响,却听到屋外有人呼喊,赶忙披上衣服,寻着喊声绕到房后,只见距我们宿舍约二十米远的草地上,横躺着一只猪,血丝呼拉,其状惨不忍睹。</p><p class="ql-block"> 猪的肚子已经被撕开,肠子流了一地,里面还夹裹着许多没出生的小猪,母猪的后腿也缺了一大块,两只耳朵血肉模糊。围拢上来的老职工似乎已司空见惯,看到我很惊愕,告诉我这是狼干的,常有的事。因为这里一直从事畜牧生产,在狼的眼中,每天都有鸡肉猪肉在眼皮底下晃悠,填饱肚子很方便,家族也自然就兴旺起来。这个倒霉鬼是只母猪,下了崽儿的母猪凶猛,别说公猪,就连狼也避让三分。可怀孕的母猪是最虚弱的,往往不堪一击。看情形凶手是只独狼,见到一只落单的母猪,很轻易地咬住了它的耳朵,用尾巴把母猪驱赶到僻静处,清清静静的大快朵颐。我知道猪早晚是要献身的,可是它这样惨死,不禁令人同情。</p><p class="ql-block"> 我参加的是“一打三反”工作组,五六十岁以上的人可能还有印象,在文革开始后的1970年,中苏边境陈兵百万,战争随时可能爆发,为了战备和整肃当时国内全面的混乱,中央连续发文,开始了一场“打击反革命”、“反对贪污盗窃、投机倒把、铺张浪费”的运动,在基层,尤其在农村,运动历来都是依葫芦画瓢,捕风捉影,没虱子找虱子,往往都是杀气腾腾开始,稀里糊涂结束。</p><p class="ql-block"> 说到虱子,我还真招上虱子了。工作组安排在家属房居住,兵团的家属房都是一门两户,进门是个共享的厅房,两侧是做饭的灶台,左右各一小屋,一间屋子半间炕,一盘小炕也就三米多宽,要挤下四五个人。阿弥陀佛安排我把炕边,身边挨着组长。组长是个好人,我很喜欢,他滿口山东口音,身材不高,可能还不到一米六,相当于武大郎。武大郎是个老转业兵,在二营当指导员,说起话粗声大嗓干脆利索,就是脾气有些暴躁爱发火,但对我却极和蔼,偶尔和他意见不同,甚至当众反驳他几句,也从不对我红脸,个中原因也可能就是虱子。</p><p class="ql-block"> 我虽已下乡两年,由于一直住知青宿舍,南洼海军马场初建时和老职工同居一室,但分炕睡觉,基本上没让虱子上身,偶尔发现一只半只,还忍不住大呼小叫,恨不得上脚踩,用石头砸。这次和组长同炕,被子挨着被子,枕头挤着枕头,无法设防,天可怜见……我惨了。</p><p class="ql-block"> 和组长同居的第二天起,我便多了个爱好,每晚上炕后必做的功课就是捉虱子,组长虽然袖珍,但他家的虱子却个个体大健硕、行动快捷、无处不在、下嘴极狠,我忙的不亦乐乎,却少看组长动手,见他乜着眼一分揶揄二分调笑:“和我在一起就别费劲了,虱子多了不愁”。</p><p class="ql-block"> 我也想不理会,可道行不够,还是忙不迭地捉,有时白天有空也抓紧扫荡一回。终于熬的组长心生怜悯,托出了一个秘方。开始我有些迟疑,但经过实践,成效显著百试不爽。所谓秘方其实非常简单,不用投资,也不用费事,就是光屁股睡觉。每天上炕前把衣服悉数脱光,搭在椅子上,早上起床先全身胡噜一遍,连头发也别放过,然后穿上衣服,一天清爽。看我们有效果,同炕的组员也都动心,除了一位大学生兽医可能有心理障碍,坚持保留一条裤衩,大约有半年的时间,我们天天裸睡。后来习惯了,回到知青宿舍后,有时不留神还差点儿脱裤衩,逗的弟兄们狐疑,猜我是和大家取笑。</p> <p class="ql-block">为本文刻印,印文:南山岁月</p> <p class="ql-block">南山工作组合影, 摄于1970年夏末秋初。后排左三是组长栾志英。</p> <p class="ql-block">  南山的原住民多是关里逃难或投亲来的,整天和牲畜在一起,相互也都受些影响,知青进驻以前,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及其混乱和随便。有人检举几个男女青年经常在夜晚打牌,不押宝不赌钱,谁输谁脱裤子,几轮下来大家都脱个精光。连队里原来的团支部书记是个山东汉子,几乎所有的女团员全和他有染,而且公开攀比看谁更受宠。我当年刚二十岁,听了以后,只觉得心惊肉跳。 </p><p class="ql-block"> 工作组的对门住着一户人家,女主人是个贵州人,大约有三十岁,从不参加生产劳动,有时我一人在屋里,她常蹭过来不是借煤铲就是还个笤帚,借机聊上几句,她总是抱怨自己是被骗来的,说着还会掉几滴眼泪。</p><p class="ql-block"> 经过几次以后,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一天与同组(也是同学)说了,他一怔,告诉我说他一个人的时候,那个女人也来过几次。老连长听说后嘱咐我们要提防她,别让她进屋,晚上打牌的就有她一个。她丈夫是个贵州籍的老转业兵,瘦骨嶙峋,相貌丑陋,体弱多病,四五十岁的人始终讨不到老婆,于是托人回老家招来一个,女子感觉受骗,但举目无亲也无可奈何,后来找了个帮套伙着过日子。连长一提,我们才知道,怪不得有时清早撞见一男子从她家出去,原来就是拉帮套的,想想这三人睡在一面小炕上,先是生出几分同情,越来越觉得恶心。</p><p class="ql-block"> 南山是个畜牧连队,主要饲养猪、鸡和奶牛。连里都是土路,冬天还好,白雪覆盖半年。夏天特别是雨后,猪圈附近泥泞不堪臭气熏人,铲下半米深都是好肥料。连队伙食非常好,顿顿有肉。这里没有太多的重体力活,除了肮脏,也还有些特殊的辛苦。有一篇当年的日记,真实记录了我出早牧放猪的情形,作为工作组员我养成了随身带笔的习惯,无意中留下了当时的真实感受。</p><p class="ql-block"> 1971年6月22日 晨5:50 </p><p class="ql-block"> 清晨,人们还在睡梦中,我们已经来到南草甸,只见金色的太阳像一个圆盘,穿云破雾冉冉升起,一瞬间喷射出万道金光,天上的白云顿时成了五彩缤纷的花朵。四处传来悦耳的鸟啼,时而夹杂着公鸡的长鸣,形成一曲美妙的合唱。</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和汤星球一起出早牧,在草甸子里跑了几趟,裤子全湿透了。我们点着了一堆火,用烟薰跑可恶的蚊虫。我脱下裤子把水拧出,让阳光、晨风和我的体温把它烘干。这时我不禁想起陈毅元帅的“赣南游击词”:“天将晓,队员醒来早,露侵衣被夏犹寒,树间唧唧鸣知了,满身沾野草……” </p><p class="ql-block"> 又要轰猪了,止笔吧! 06:15。</p><p class="ql-block"> 放牧还算是轻松的活,多安排给女青年,有时也不免闹出些笑话。那年春天,一日午饭后,大家在食堂门前晒太阳闲聊天,看见一位饲养员赶着一群猪路过,大约有七、八头老母猪和几十只降生不足一个月的小猪崽儿。母猪稳重,哼哼唧唧不慌不忙地踱步,小猪个个都白白胖胖,摇着尾巴欢蹦乱跳十分可爱。</p><p class="ql-block"> 当走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只小猪调皮,仿佛认识似地向我们这边跑过来,饲养员是个上海姑娘,长的小巧玲珑,那天穿的利利索索十分精神,她冲小猪吆喝了一声,小猪玩儿的投入没理会,姑娘脸上有些挂不住,随手给了小猪一小鞭儿,小猪撂了个蹦儿,夸张的尖叫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头母猪窜了出来,直奔姑娘而去,叨往姑娘的裤脚一扬头,剌啦一声,裤子被扯成了单片一直到裤腰,隐约还露出了内裤,姑娘先是被惊住了,醒过神哇哇大哭,鞭子一丢,一手捂住裤腰,一手抹眼泪向宿舍跑去。母猪并不追赶,哼哼着回到猪群里。</p><p class="ql-block"> 无意中看到这一幕的人全都哈哈大笑,多日之后仍是谈资。说来我们都感叹这母猪真了不得,护崽不被欺负这是底线,饲养员是领导不能伤害这是原则,刹那间决定撕裤子,既不伤毫发,又能当众给个教训,这对人类是多大的启示,如果推选最聪明的动物,这母猪当入前三名。</p> <p class="ql-block">2008年重回南山,原畜牧连已解体,只留一位营部老职工值更。</p> <p class="ql-block">左前方是原宿舍区,早已荡然无存。</p> <p class="ql-block">1970年与原连里知青合影,前排两位一位是马车老板,一位是牛车老板,背景是团部大礼堂。</p> <p class="ql-block">  工作需要我们经常深入班组,广泛联系群众,我也借此尝遍了连里几乎所有的工作,从放牧到赶马车,从挤牛奶到盖房子,最近又发现了一个好去处,一上手就上了瘾……打铁。 </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南山还保留着一间铁匠铺。打铁原来在小人书和电影里见过,只觉得是件粗蛮的活计,只要有把力气就行。亲身经历了,才知道这里面其实奥妙无穷。打铁首先感受的是阳刚,这是男人的差事,没有力量不行,没有胆量也不行。把铁块放到炉中,风箱一拉,火苗窜起升腾,只见师傅用左手持铁铗把烧红的铁块放到大铁墩上,右手持一小锤指挥着徒弟击打,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火星迸溅十分壮观。精妙处全在师傅的小锤上,就像交响乐的指挥,不用语言交流,全靠铁锤语汇,默契的配合加几身汗水,叮叮当当中把个铁块儿敲打成一件精美的器物,十分有成就感。</p><p class="ql-block"> 徒弟中有一位叫周志林的上海青年印象颇深,小伙子肩宽体壮方脸大眼,脸被炉火烤的黝黑,小周见我有兴趣,就手把手的教我。那段时间我真是着了迷,一有空就直奔铁匠炉,拉一阵风箱,抡一番铁锤,挥汗如雨,周身畅快。</p><p class="ql-block"> 工作组里有一位大学生,是一营的兽医,此人有些怪癖,不太合群,思想方法和处事习惯也与常人不同,该表态时,总是王顾左右而言它,让人摸不着头脑。工作分组时谁都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看上去他自己也很无奈。</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兽医找到我,兴冲冲的拉着我往外走,一直来到猪圈旁,这才告诉我,连里更改了生产计划,有三十多头留种猪要改做育肥,他要教我劁猪。我一听忙摆手推辞,他哪里肯依,直怪我傻,守着兽医手把手的教,多好的条件,多门手艺不好么?拗不过只好随他。兽医先做了两头,我觉得好像也没多难,就跟着下手了。</p><p class="ql-block"> 一般情况下,劁猪都选择一个多月十几斤的仔猪,便于手术,也便于恢复。可这批猪都小半岁已经五六十斤了,想捉住并扳倒它很不容易,兽医干农活比不上个娘儿们,弄猪还滿利落。饲养员姑娘看我是新手,主动过来帮我,先把猪撂倒,用膝盖压住脖子,右手用一个小骨刀,找准部位,狠心一咬牙划开个小口,公猪简单一目了然,把小鸡蛋挤出既可,母猪更要求技术,一定要把花花肠子掏干净免留后患,动作麻利十几秒钟就能做完一个。在猪们杀猪般的哀嚎中,我满头大汗满手鲜血,感觉自己像个屠夫,松开手,看到小猪呼天喊地乱撞的样子,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悲悯,总之是一种怪怪的感觉。大约一个钟头战斗结束,公猪加母猪居然我劁了十几头。晚上躺在炕上,享受着兽医夸赞我,说我聪明有悟性,要跟着他肯定会成为一把好手。</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晨在食堂吃饭时,看到炊事员拉回了几头猪,一打听是昨天劁猪后死的,一共有四头,都是母的。我和兽医面面相觑,我说师傅手艺明摆着,肯定是我干的,兽医忙安慰我说:这个死亡率,正常,也该食堂上新肉了。</p> <p class="ql-block">沿土路往左,下山坡就是四营营部。</p> <p class="ql-block">原四营营部,摄于2008年。</p> <p class="ql-block">与北京一中老同学原34连排长林一凡,摄于1971年。</p> <p class="ql-block">与一凡再见面已经四十五年以后。</p> <p class="ql-block">与原37连(南山)洪连长,摄于1970年。</p> <p class="ql-block">  这次上南山没想到有个意外的惊喜,这里有我的两位老同学,一位叫张枫树,在学校低我一个年级,早几个月到工作组,担任副组长。另一位是老高三的学长冯雪锐,来东北前我们还是学校同一个造反组织的战友,他现在担任畜牧排的副排长,整天带领大家养鸡、喂猪、挤奶、起圈,衣服上永远沾着泥点,身上还隐隐散出各种臭味。平常大家各忙各的,只要有空聚在一起则亲热无比,谈天说地,聊北京扯文革无话不谈。</p><p class="ql-block"> 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年冬天的一段时光,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寒冬腊月大雪覆盖山岗,连里活不多,每到周末,连长指导员和工作组的老同志都回家了。雪锐学长忙完手里的工作,一定会摸黑来到工作组的小屋,脱鞋上炕,哥儿三个开始海阔天空。</p><p class="ql-block"> 我们也经常学习,学习方式在当时外人不敢想象。比如我们学马列主义哲学,找来一份正反领袖的有关语录,有马克思、列宁、毛泽东的,也有普列汉诺夫、赫鲁晓夫、刘少奇的,把他们的言论混在一起极难辯认。雪锐曾是我们这一派的喉舌,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外号叫“考茨基”。我就喜欢考问“考茨基”,挑出一段语录,要他说出作者的姓名同时作出评价,听他头头是道、口若悬河、语言犀利的批判,我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快意,小声提醒这段语录是毛主席说的。领袖们都不是神仙,“考茨基”当然也不是神仙,那些语录就是神仙也未必扯的清。</p><p class="ql-block"> 学习是精神层面的,我们也有物质的,每次我都会提前做好准备。南山有个牛棚,养着许多奶牛,冬天挤完奶加热消毒后放盆里冻成冰坨,每天派人到营部出售。牛棚的知青知我爱喝牛奶,每每给我留了质量最好的牛初乳,一盆牛奶里有半盆是黄油,香气袭人。聚会时,我用大号缸子在火炉上加热牛奶,喝了一杯又一杯,哥儿仨有时一晚上能喝掉将近一脸盆,香浓可口,无上美味,外面寒风刺骨,屋内暖意融融,那是我在南山黄金的一刻。</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回到北京,经过奋斗,枫树成了一家知名家俱公司的老总。雪锐更是了得,只身一人到香港去打拼,还是靠着那张嘴,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成为了国语配音界的翘楚,后来又跨界广告,从“雀巢咖啡,味道好极了”开始,成了中央电视台主流频道国外名牌产品广告中耳熟能详的男一号。</p><p class="ql-block"> 工作组的主要工作就是办学习班,凡是有人举报,涉及到“一打三反”线索的都要进学习班接受审查。冬天里的一天中午,我正在和重点人谈话,忽听外面有人大喊,忙出门看,只见东南方向黑烟滚滚,时而还窜出火苗,原来是饲料室失火了,我随着人群跑到房前,救火场面十分混乱,有人上房揭瓦,有人往外搬粮食,见连里干部还没到现场,我便临时指挥。</p><p class="ql-block"> 刚转过一个墙角,只觉得头上像遭了电击,人也瞬间失去知觉,待苏醒过来,迷蒙中有人在呼唤我,开始感觉头疼,用手一抹全是鲜血,眼镜也被打烂了,牙也少了半颗,几个人把我拉到一边,七嘴八舌中才知道,我被有人从窗户往外扔的豆饼打中了,正中太阳穴,看我血流不止,两个知青不由分说架起我的胳膊就往山下跑,可能看我伤的不轻,急的边跑边哭,恍惚间,我看到脸上的鲜血顺着胳膊流到衣服上、鞋面上、雪地上……</p><p class="ql-block"> 终于到了营部卫生所,唤来卫生员为我紧急清理创口,卫生员和我商量,伤口较大必须缝几针,由于位置在太阳穴,为避免后遗症,最好不用麻醉药,我怕以后变傻了,同意他直接手术缝合。看见他拿着一根弯针在我眼角晃来晃去,只感到阵阵钻心的疼。卫生员动作似乎不太利索,总是揪着脸皮拔不出针,嘴里还不断的抱怨:一直要求团里送些针来,他们就是拖拖拉拉不当回事,我就这一根针,早就生锈了。我一听,差点儿晕过去。</p><p class="ql-block"> 当天晚上,连干部和工作组被召到营部听领导训话,提醒我们要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回连队后经过动员,有人检举一个姓左的保管员就是纵火人,由我负责办班,在当时那种气氛和压力下,保管员居然承认是自己放的火,可我不相信,作案动机、地点、时间都对不上,冯雪锐也不相信,我们常私下交换意见,他是连里的骨干,负责对重点人二十四小时的监控。</p><p class="ql-block"> 这天晚上结束办班不久,雪锐匆匆返回,对我说他可能犯了个错,在押送保管员回去的路上,听他再三表白自己没有放火,因为平常比较熟悉,雪锐脱口而出:“老左,我相信你。” 老左一听,感动的立正,给他鞠了个躬。雪锐怔住了,突然意识到不妥,忙来找我,我也很担心,很明显这违反了纪律,客观上给重点人透了底,但还有办法补救,让他带来保管员,三两下又把口供翻了过来,我再三嘱咐雪锐,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事过去了。 </p><p class="ql-block"> 谁知此事过不去,第二天上午工作组和连干部正在开会,雪锐敲门进来,他有意避开我的眼神,把昨晚发生的事和盘托出,表明自己犯了错误,愿意接受组织上的任何处分。他当然隐去了我参与的那段情节,我还是呆住了,有紧张,有担心,有惋惜,更多的还是敬佩,我这老哥真是条汉子,勇敢、磊落、正义,敢做敢当,可是代价太大了。</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几天,我无可奈何的关注事态的发展,雪锐受到严厉的批评,接到营里命令,三天内调离连队,不再重用。雪锐后来去了三十五连,不到一年东山再起,成了连里的明星人物。又过一年,只身去了香港,继续了他那跌宕起伏而又绚丽多彩的人生旅程。</p><p class="ql-block"> 前年雪锐来北京,我为他刻了一枚印章,印文是“失马南山”,取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是我们青年时期也是兵团年代共同的印记。</p> <p class="ql-block">1971年与雪锐(右)枫树拍摄于北京雪锐家的院中。</p> <p class="ql-block">与枫树难得一起回京探亲。</p> <p class="ql-block">1971年天安门广场,哥儿三亇一起逛了趟故宫。</p> <p class="ql-block">1973年5月在北京王府井用完西餐后合影,送别雪锐赴香港。</p> <p class="ql-block">2011年重阳,雪锐回京与一中老同学在一起。</p> <p class="ql-block">2013年我与雪锐在香港维多利亚公园。</p> <p class="ql-block">印文:失马南山,刊于2011年,送雪锐纪念。</p> <p class="ql-block">  饲料室失火之后,各种流言满天飞,加上雪锐的调离,连里一直没有消停。</p><p class="ql-block"> 一周后,一个礼拜六的晚上,我和许多人同时发现猪圈旁升起了一颗信导弹,大家急忙跑过去,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痕迹。说来也怪,第二个星期六的晚上又有人报告,发现在牛棚东面升起了一颗信号彈。那些年,兵团发现信号弹司空见惯,已经没人大惊小怪,可南山信号弹发生的地点和时间让人生疑。第三个周六的晚上,全连集中在山下三十四连的食堂开大会,我心里惦记着这件事儿,守着窗户紧盯着南山方向,大约在晚上八点,真是活见鬼,居然又升起了信号弹,像一颗礼花,速度不太快,飘飘忽忽真真切切的钻进了夜空,毫无疑问了,南山有特务。</p><p class="ql-block"> 转眼又到了周六,我提前做了安排,找了两个可靠的知青,一位是赶马车的小刘,另一位是赶牛车的小张,都是北京壮汉,我向他们交待好了任务。晚饭后,我来到马车班,哥俩已经做好准备,羊皮大衣翻穿着,小张还抄了把两边都有木柄的切豆饼的刀,天一黑他俩就钻进夜幕中。</p><p class="ql-block"> 我回去办班,时间不长,两人气喘吁吁的跑进来,还真抓到人了。原来分手后,他们埋伏在南山最偏僻的鸡舍旁的雪地里,不一会儿就看见山下方向晃过来一个人,踏着积雪径直朝他们这边走来,越走越近,哥俩沉不住气,大喊一声跳了出来,来人也被吓得不轻,月光下一照面三人全愣住了,此人是三十四连的马车老板,姓管,人称黑老管,三十岁左右,都是同行全认识,管老板回过神来忙解释,老婆坐月子缺营养,他白天到鸡舍拉肥,发现了几只死鸡,悄悄放在 外面窗台上,晚上趁天黑来取货。哥俩到窗台果然看到了冻的硬梆梆的死鸡,一抬手让他下山了。</p><p class="ql-block"> 听了汇报,我们感到十分蹊跷,不敢耽搁,立刻到营部作了汇报,营长眼睛一瞪,命令连夜对其进行隔离审查。因为是周末,不方便安排人,连长和我只好亲自去执行任务。摸黑来到山下的家属房,辩认出老管的家,只见他家已经熄灯,连长试着推了一下外屋门,居然没上栓,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随着连长刚往里走两步,忽然听到身后有个低沉的声音:“是找我吗?” 影影绰绰发现门后站着个人!我俩一惊跳出门外,黑影也闪了出来……原来是黑老管!老连长恼了,喝斥道:你这是干什么!老管挫着手怯怯地说,我知道你们得来,我老婆坐月子,奶水不足,想给她弄只鸡催催奶,没想到惹了这么大的麻烦。</p><p class="ql-block"> 我和连长把他带到连部彻夜讯问,翻来复去他总是这几句话,折腾了一个多礼拜毫无线索,无奈,最后领导同意放他回家,但要在全连做个检查,因为偷鸡也属错误。会前,我问他是否做好了检查的准备,黑老管摊开手,只见手心划了三条杠,看我不明白,忙解释说这是提醒自己从三个方面检查,我望着那三条黑道,一时无语。</p><p class="ql-block"> 说来也是不可思议,从此以后,南山再也没有出现信号弹。</p><p class="ql-block"> 由于捉“特务”有功受到表扬,又因为同是北京知青,我和两位车老板越走越近。一个周末,哥俩神神秘秘找到我,叮嘱晚上不要到食堂吃饭,天黑后到马车班小聚。</p><p class="ql-block"> 处理完手头的事儿,我依约来到马车班,还没进屋就闻到浓浓的肉香味。我落座后才知道今天吃狗肉,哥俩坏笑,营部有几条狗常到南山寻野食,他们早就相中一条黄狗,今天终于得手,为防狗主人找来,特剝了狗皮连同狗头一起刨坑埋了,不会有任何麻烦。</p><p class="ql-block"> 我对吃狗肉有心理障碍,从小到大没吃过,可架不住哥儿俩不住的撺掇劝让,只好一咬牙开戒了,啃下一口肉,吧嗒一口酒,不一会半斤北大荒白酒落肚,吃了将近一条后腿。酒酣耳热,热血贲张,出得门来,外面天寒地冻却热的戴不住帽子,跌跌撞撞,莫名的兴奋,见了路边的树也忍不住踹上一脚,回到宿舍脸也不洗,纳头便睡,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p><p class="ql-block"> 枫树和雪锐相继离开南山,我愈来愈感到孤独。在对重点人的判断上,我也始终和上级领导的意见相左,明明知道他是受冤枉的倒霉蛋,偏偏又让我负责办班,每次开会还都让我保留意见,心中的苦闷无处诉说,天天在捱着过日子。这日子过了大约有半年,终于有一天营里领导给我们开会,宣布由于没有确凿证据,决定解除对重点人的审查,同时对我能顶住压力坚持原则,给于表扬。我该笑,笑不了,我想哭,哭不出。</p><p class="ql-block"> 会后组长找我谈话,小老头第一次如此郑重。组长告诉我,组织上经过认真考察,决定接受我的入党申请,两位组长做介绍人,临时党支部书记由团政治部陈主任担任,1971年7月22日下午,发展会在团部如期召开,我永远记得这一时刻。 </p><p class="ql-block"> 即将离开南山,倒有些依依不舍。在离别的前一天下午,又出了件事哄动全连,丢失近两个月的001号种公猪回来了,大家都围过去看,只见这只体格硕大的炮卵子浑身血迹斑斑、伤痕累累,脖子上的伤口还翻露着肉,看见熟悉的饲养员便摇着尾巴往人身上蹭。</p><p class="ql-block"> 这只种猪正值壮年,平时威风八面,妻妾成群,不知怎的就跑丢了。老连长讲,它这是遇到狼了,而且还不是一只。公猪遇到狼,它会下意识的往后坐,护住命根子,张开大嘴四面迎敌,反正身上皮糙肉厚,个把只狼找不到下嘴的地方。狼还要忌惮公猪那对獠牙,让它捅到不是剖腹就是扎个血窟窿,看到公猪得意洋洋的样子,我也真为它高兴。 </p><p class="ql-block"> 四十年后,我又回到南山。无论如何想不到,整个山岗蒿蓬遍野,一派荒凉。成排的知青宿舍、家属房,食堂、鸡舍、猪圈、牛棚荡然无存,只有一所房子还掩映在比人还高的荒草中,竟然是那座饲料室!它还顽强地伫立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等待着我的归来,敞开它的累累伤痕,伴着我的殷殷血迹,它要和我一起回味那逝去的南山岁月………… </p><p class="ql-block"> 轻风习习,白云悠悠,俯仰天地,夫复何求。 </p><p class="ql-block"> 2014年4月17日 一稿 </p><p class="ql-block"> 2014年4月22曰 二稿</p> <p class="ql-block">至今,当年“抓特务”的事营部老职工居然还记得清清楚楚,津津乐道。</p> <p class="ql-block">当年救火时,击中我太阳穴的大豆饼就是从这间饲料室第一亇窗口飞出的,血溅南山。</p> <p class="ql-block">南山的一切实在难忘。</p> <p class="ql-block">2008年四营营部。</p> <p class="ql-block">2008年黑龙江畔,“黑龙”好像变白了。</p> <p class="ql-block">入党已52年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