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陪女儿练琴》</p><p class="ql-block"> 小区里,有一家器乐业余辅导学校,每到周末,教室里便传来各种器乐悠扬的声音,宛如一个小乐队。每次听到这些声音,我都会停下脚步倾耳凝听。我对这样的声音和这样的情景太熟悉了,它让我心生感动和感慨,我的思绪穿越时光隧道,一下子回到三十年前,女儿学习钢琴的情景是那么遥远,又那么贴近。</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上海的一位朋友要给孩子买台钢琴,打听到南通生产的“黑桃”钢琴,而他知道我与“黑桃”钢琴厂厂长关系不错,就请我帮忙到厂里挑选一台。厂长亲自带人到仓库挑选,同时撺掇我给女儿买一台,他眼睛看着工人装车,嘴里慢吞吞地说:“穷养儿子富养女,女孩儿从小就应该在艺术熏陶中成长。孩子将来不一定能成为钢琴家,但在音乐里长大的孩子,素质绝对差不到哪里去”。</p><p class="ql-block"> 于是,我把“黑桃”钢琴搬回了家。让我没想到的是。</p><p class="ql-block"> 当年,女儿四岁,一个像刚刚出土的禾苗一样葱绿的年纪。从那时起,枯燥与充实、得到与失去、痛苦与快乐,期望与等待,种种矛盾冲突,涌向女儿的童年生活,也折射出我这当父亲的,在对待女儿教育问题上期盼和焦虑甚至烦躁的复杂心理。</p><p class="ql-block"> 平心而论,对于学钢琴,女儿是没有心理准备的,一个刚上幼儿园的稚童,对这个世界除了好奇,还是好奇,一切的成长之路,都是父母的安排。当我们把沉重的钢琴搬到二楼,它庞大的体积几乎占据房间的三分之一。我们在一旁擦汗,女儿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这庞然大物。她并没有意识到,从今往后,她的童年将失去许多笑声,失去在野地里奔跑跳跃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从那时起,每天晚上,二楼狭小的空间里就响起生涩、迟疑的钢琴声,琴声透过窗户,在楼道里回旋。我知道,每天听这样枯燥的琴声,对左邻右舍是一种折磨,不过,大家还是以宽容之心接纳了女儿对他们的折磨。所以,每当在过道与邻居相遇,迎面一句“女儿开始练琴了吗?”我都笑笑,以此表达歉意。其实,这样的折磨何止是左邻右舍,家长又何尝不是如此。曾经,我梦想,到女儿琴艺初成之时,老爸我泡一杯清茶,燃一根香烟,让女儿弹一首曲子,我微眯双眼,在纯净明亮的琴声里假寐;或者,请三五好友相聚,让女儿即席弹奏,在亲友的啧啧赞声里,我矜持地笑着……</p><p class="ql-block"> 而这样的幻想,在每天的枯燥陪练中被磨灭。</p><p class="ql-block"> 我常思忖,作为父亲,在日常生活里,我还算是慈父吧,但在陪女儿练琴过程中,我绝对是暴君。我没有循循诱导的方略,又没有耐心细致的心性,除了每天晚饭后守时守刻地把她按到琴凳上,然后就是大声呵斥,指责她的种种失误,完全不懂得,鼓励和表扬是通向成功之门的金钥匙。女儿现在性格柔弱,说话细声细气,人人都说她是淑女范儿,我不知道这跟她学琴接受音乐熏陶有没有关系,更不敢肯定是不是我厉言训斥造就的,我只记得,每次我大声训斥:“手指立住”“慢,再慢,还要慢”时,她都像小猫一样怯生生地瞧我的脸色,从来不辩解,不抗争。</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气候,冬天比现在冷,夏天比现在热,家里没装空调,热时热煞,冷时冷煞。冬天,我在她脚下放只热风机,把她那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放在怀里捂捂,呵呵热气;夏天,我高踞在椅子背上,一手指点琴谱,一手为她掌扇。通常,我手边会有一把裁缝尺子,听到不协调音时就把尺子在椅背上敲得“啪啪”响,并威胁她再若犯错,定打手心不饶,而那把芭蕉扇,则是我发怒时拍打她脑袋的刑具。在很长的时间里,当女儿对某事不能理解时,我调侃她小时候一次发高烧烧坏了脑袋,不聪明了,而她总朝我翻一下白眼,回道:是被你用芭蕉扇拍脑袋拍笨了的好吧。那时,她被我责骂和责打之后,一声不敢吭,默默地在琴键上移动手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这情景,让我心很疼,很想把她抱到怀里安慰一下。尤其是在练琴休息期间,看到她趴在窗口向外张望,看同年岁的孩子跳绳、捉迷藏、丢手绢,眼里流泻羡慕的神情;或者,在隔壁邻居家孩子向大人撒娇、大的小的笑闹一团的时候,女儿只能孤寂地在窗玻璃上呵气,在上面画圆圈,画图形,这图形,也许是她内心深藏着的美丽梦想,也许是她幻想重回童真童趣自由天地的诉求。每当此时,我自问:孩子应该有孩子的天地,我这么残忍地剥夺了女儿的自由,这当真是一条成长的必经之路吗?再说,女儿不见得就有钢琴天赋,让她如此刻意地走这条路,难道不是家长情绪化的选择吗?此时,会有另一种声音在驳斥我:傅聪不是也没有钢琴天赋吗?他老子傅雷不是也严苛地监督儿子练琴的吗?傅雷在楼下写作,一旦听到楼上琴声停歇,立马冲上楼暴跳如雷,巴掌伺候。于是,我给自己鼓劲:不经历凛冽寒风,就没有春花含笑。</p><p class="ql-block"> 练琴的过程是痛苦的,枯燥的,这过程,不仅是对孩子意志的磨练与考验,更是对家长恒心的磨练与考验,谁能坚持下去,谁就能笑到最后。我上海那位朋友的儿子,在练了四个月后知难而退,钢琴放在家里蒙灰,与我女儿差不多时候练琴的孩子,有不少也放弃了琴童的理想,他们不是输在起跑线上,而是面对漫漫练琴之路失去坚持的信心和刻苦的毅力,不是说在这条路上走到最后的孩子都是最优秀的,但至少他们在今后的人生岁月里能耐得住寂寞,能以最大的隐忍力面对生活中的一切。</p><p class="ql-block"> 女儿在琴童之路上付出很多,也收获很多,跟着我们风里来雨里去寻访名师,与当时已小有名气的琴童王鲁交流,殷承宗演奏会上被选为献花琴童,克莱德曼的见面会上登台与他合影,参加全省钢琴考级优秀考生巡回演出,等等。更重要的是,她在长期的学琴过程中,寻找到自信,自励,自立。在通过了钢琴考级十级的那年,她拒绝了我们让她放弃钢琴而专心中考的建议,坚持每天两小时练琴,把目标锁定南京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每两周去南京师范大学请管科亚教授辅导。那时,我们已经换了新居,第二台钢琴也搬进了家,一个琴童的艰苦旅程之上终于铺满鲜花。</p><p class="ql-block"> 一个在我们眼里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如今已为人师,为人母。女儿南师大毕业后,考进一所中学当了音乐老师,受朋友请托业余时间辅导他们孩子学习钢琴,这些孩子,重复着女儿当年的经历,接受与女儿同样的磨练与考验,前面的道路,未知而又充满期待。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实现让女儿为我弹一曲的梦想,也还没有邀请好友举行家庭音乐沙龙。但这不要紧,能亲眼看着、陪伴着女儿一步步成长,这是一种幸福,我心生欢喜,溢满自豪。</p><p class="ql-block"> 而我,也在这陪伴中成熟与深刻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