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哲学鸡（原创）

小迷糊儿

·短篇小说· 哲学鸡 ———————————————— 年关临近，老邢和老婆正在忙着置办年货。老邢用尖刀将一块块腌好的腊肉扎出一个小口，再将草球绳从小口中穿过去，然后系成绳套。老邢的老婆就用一根竹竿将一个个绳套穿起来，再将竹竿架在通风向阳处，让一块块腊肉悬吊起来，以期风吹日晒，将腊肉中的水分蒸发掉。 早上的太阳，已经爬上了巷口那幢七层楼房的屋顶，儿子却依然睡得鼾是鼾屁是屁。自从放了寒假，儿子就一直睡懒觉。兴许平时学业繁忙，欠下了许多瞌睡，好不容易回家补补觉，怎么忍心叫醒孩子呢？老邢和老婆特别心疼儿子！ 腊肉有了，香肠有了，腊鱼也有了，还差什么？还差几只腊鸡！儿子爱吃腊鸡，老邢打算多腌几只。昨天到农贸市场采买年货，相中了几只肥鸡，但苦于口袋里的钱不够了，就没买成。今天再去农贸市场溜达一圈儿？可他马上就要和老婆打年糕、做糍粑了。那就让儿子到农贸市场跑一趟吧！ “宝库，宝库，快起来！”老邢跑到儿子卧房的窗下大声喊道。 “喊他干啥？”老邢的老婆阻止道，“让他多睡会儿！” “让他跑一趟农贸市场，买几只鸡来！” 宝库是儿子的小名。从幼儿园到初中，儿子一直就叫这个名。到了高中，儿子嫌这名太土气，加上他突然迷上了什么哲学，于是就自己改名叫“笃哲”。老邢和老婆问儿子这名是啥意思，儿子解释了半天，老邢和老婆也没听明白，而宝库这个名，就作为小名保留了下来。在家里，老邢和老婆一直唤儿子为宝库。 宝库酷爱哲学，他修习哲学的夙愿终得顺遂。现在他已是燕湖大学哲学系三年级的学生了。 宝库被父亲的喊声惊醒，随即答应了一声，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着背心短裤跑到了室外。虽是太阳高照，但毕竟是腊月时节。儿子的举动引得老邢和老婆一阵惊呼。老邢老婆说：“傻儿子，大冷天儿别凉了。快进屋去！”老邢也说：“快进屋穿衣服，回头跑一趟农贸市场买几只鸡来！” 宝库进屋穿衣、洗漱很快就收拾熨帖。他从父亲手里接过买鸡的任务和三百块钱，骑上电动车便出了家门。 阳光从巷口方向照射过来，他朝着巷口方向逆光而行。尽管正值冬季，但晴天的阳光依旧耀眼。阳光的刺激，使他感到有无数细密的刷毛钻进了鼻孔，轻轻地扫刷着他的鼻腔内壁。奇痒令他陡然皱眉闭眼，扩胸吸气；然后悬停在欲罢不能、欲行还休的状态。在经历了一番欲吸欲呼的对抗之后，终于猛地收腹顿首，瞬间将能量释放出来——阿嚏，阿嚏……酣畅淋漓地喷射出一串圆溜溜的喷嚏。身躯的震颤，注意力的涣散，顿时使电动车失去了平衡。一个趔趄，连人带车侧倾在了小巷路边的墙根下。幸亏车速不快，也亏了他迅速叉腿撑地，才避免了人车摔倒。他定睛一看，墙根处恰有一座砖墙垛子。在读初中的三年时间里，不知多少次晚上放学回家，走到半路上突然内急，他便匆匆躲在这墙垛子旮旯里，“哗哗”地“飞流直下”。天长日久，这里便生出了一丛灰褐色的菌菇。奶奶说那是狗尿苔，是可以入药治病的。奶奶的话，曾经使他暗自欣喜，可是就在他读高二那年，奶奶猝然离世，狗尿苔究竟能不能治病，能治什么病，也便成了迷。 宝库调整了姿态，重启电动车继续前行，然而此时，奶奶的影子一直浮现在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了。他觉得奶奶是个非同寻常的人，以至于影响了他了兴趣和专业方向。这种感觉是从他读高一的时候开始形成的。那是一个初秋周六的中午，他从学校回家取东西。吃过午饭后，奶奶便回到自己房间里午睡了。他在自己房间看了一会儿书，便到奶奶的房间寻找东西。奶奶正处在沉睡状态，突然间喃喃地说：“宝库，你看床头柜上的那个苹果！” 宝库的目光投向床头柜，床头柜上果然有个苹果。 “其实，”奶奶继续喃喃地说道，“你看到的它的样子，并不是它真实的样子！” 宝库听了奶奶说的话，当时并没有深思，只是觉得奶奶说话的状态很神秘，仿佛是在说梦话，又仿佛是在冥冥之中告诉他某种超验的事实。那天中午，他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便悄然退出了奶奶的房间。事后有一天，他突然感到奶奶的话非同寻常，耐人寻味。他在学校一旦稍有闲暇，便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终于有一天他把奶奶提出的问题想明白了。的确如奶奶所说，人所看到的苹果的样子并非苹果的真实的样子。他把他的思考说给同学听，无奈同学们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有人甚至说他胡思乱想，大脑有毛病。有一天在课下，他把他的所思所想说给政治课老师听。他问老师道：“假设桌子上有一个苹果，我们看到的它的样子是它真实的样子吗？” “应该是它真实的样子，”老师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只要我们的眼睛没患色盲症。” 他感觉老师并没理解他所说的意思。他继续说道：“假如有一个人和一只蜻蜓同时看到了这个苹果，这时候它们看到的这个苹果的样子相同吗？” “应该相同，只要这人和这蜻蜓的眼睛没毛病。” “人的眼睛与蜻蜓的眼睛在构造上迥然不同，至少有单眼与复眼、感光性能、视界等等方面的差别；除此之外，还存在我们目前尚未知道的差别。这些差别会导致人和蜻蜓看到的苹果的样子上的差别。” 老师不语，他似乎陷入了沉思。 “人与蜻蜓眼睛上的差异，”宝库继续解释说，“会使他们在观察这个苹果的时候加入各自身上的东西不同，从而导致苹果在他们眼中的样子不同。” 老师依旧不语。 “那么，谁看到的苹果的样子是苹果真实的样子呢？” “当然都不是！”老师突然答道。他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且认同了他的观点。 “对！”他似乎有些兴奋，也有些激动，于是便口若悬河起来：“因为在这里，人与蜻蜓的地位是平等的。既然是平等的，人就不能自以为是，将自己的感觉作为客观尺度，将自己眼中苹果的样子视为苹果真实的样子，而将蜻蜓眼中苹果的样子视作苹果非真实的样子。” “是的。”老师随声附和道。 “人与蜻蜓都无可选择地生就了自己的眼睛，他们只能这样，他们无法不这样。在他们看来，那个苹果就是那个样子，并且只能是他们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样子，至于苹果真实的样子，他们不知道，他们也无法知道！” “有道理！” “这里仅仅说的是人与蜻蜓视觉的不同，如果扩展开来，那么同样的道理，他们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也就各不相同。他们也无法感知那个苹果真实的声音、真实的气味、真实的味道、真实的触摸感！” “我明白了，”老师进一步揭示道，“你是说外部世界是不可知的！” “对！”他终于遇到了知音，他欣喜不已，继而进一步深入阐释道，“不能认为科技手段可以拓延人的感觉器官，增强人的认识能力，因为科技手段本身并不属于人的感官，它也属于外部世界。人对它的感知也不真实，更不能真实地感知它所提供的信息！” “是啊，你的思想很深邃！不过，如果高考万一遇到这样的问题，可不能这样回答，不然会失分的。” “是的，因为我们的许多学科，提供的不是学术，而是思想教育！” 从此以后，他越发觉得所感知到的周围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草树木……他甚至觉得他们的那位气质优雅的年轻的女英语教师不再那么漂亮可人，或许，她真实的面貌张牙舞爪，面目狰狞。有一次放假回家，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父母，想象他们真实的样子。他的怪异神态着实把父母吓了一跳。“宝库，宝库，你怎么啦？”父母惊恐地呼唤着他的小名。而他从凝神状态中脱离出来之后，只是淡然地一笑。就在刚才，从父亲手中接过买鸡的钱的一刹那，他又一次凝视过父亲，想象父亲真实的模样，只是时间过于短暂，父亲没有察觉。 　　临近年关的农贸市场洋溢着浓郁的年味儿。几年前，宝库曾经跟随父亲来过这里。眼下的景象似乎没有以前繁荣，但人们采买年货的热情和市场的气氛依然未减。高声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因交易失公争吵的，插科打诨调笑的……市井坊间里的纷杂与象牙塔里的纯粹形成了鲜明的落差。面对眼前的景象，宝库内心生出一种莫名的不适感。他努力使自己从学园式的感觉中解脱出来，全身心融入这芸芸众生的凡俗世界。 他转悠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活禽售卖区。浓烈的家禽粪便气味令他不堪忍受。他对家禽粪便气味尤其敏感。这种特殊的感觉，可能源于他在小学三年级时的一次奇特经历。那一年的端午节，母亲煮了二十多个五香茶叶蛋。早餐的时候，父母和奶奶各吃了一个，宝库吃了两个。上学时，宝库便将剩余的茶叶蛋全部装进书包带到了学校。课间休息时，他要将茶叶蛋分予同学共享，但被同学们婉言谢绝了，于是，他便狼吞虎咽地把茶叶蛋全都吃光了。鸡蛋本来就不易消化，加之食入过量，肠胃积滞停了食，强烈的腹痛令他难忍。老师和同学把他送到学校的医疗室，校医让他服下了消食药物，才算解除了病痛。可是事后，待宝库再吃鸡蛋时，总感觉有一股鸡粪的味道。从此以后，宝库不再吃鸡蛋。奶奶说，这孩子伤了食，都怨他母亲端午节那天煮得茶叶蛋太多了！ 宝库强忍着难闻的气味儿，在活禽摊位转来转去。他发现，关在鸡笼里的鸡，要么是白鸡，要么是黄鸡，要么是黑鸡，要么是花鸡，而他心目中的“鸡”却连一只都没有。他上前询问摊主：“请问老板，您这儿有没有鸡啊？” “有啊，这不是吗？”摊主用异样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眼，然后指着笼子里的鸡说，“你要几只？” 宝库失望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到其它摊位去询问。他问遍了所有卖鸡的摊位，看到的都是各种颜色的鸡，就是没有找到他所需要的纯粹的“鸡”。 他很沮丧！ 他心里暗自思想，各种颜色的鸡，首先必须被与颜色无关的纯粹的鸡的规定性所规定、所约束，然后才会有各种不同颜色的鸡。若不然，就不能保证是鸡，就有可能成为别的东西，就可能是白兔子、黑鸽子、黄狗熊、花鲸鱼…… 他曾一度对绘画有过浓厚的兴趣。上初中的时候他还接受过专门的绘画训练。绘画的第一步就是起稿，用赭石色画出物象的轮廓和大致的结构关系。在这里，虽然采用了赭石色，但并不意味着物象的颜色就是赭石色，而是借助于赭石色起稿，为所画物象给出一个规定性，确定要画的物象是什么，比如，要画一匹马，这匹马本身的颜色并非赭石色，但通过借助于赭石色起稿，画出一匹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黑色的或其它什么颜色的，当然也不是赭石色的纯粹的马，保证画面上是一匹马，而不是一个橘子，也不是两棵树或三只猫等等。这匹马与具体的颜色无关。这就是纯粹的规定性。纯粹的规定性在逻辑上先于具体的物象。他要买的鸡，就是在逻辑上先于白鸡、黄鸡、黑鸡、花鸡而存在的纯粹的“鸡”。他跑偏了整个农贸市场，也没找到一只这样的“鸡”！ 两手空空，悻悻而归。宝库回到家里，沮丧地对父亲说：“跑遍了农贸市场，没有看见卖鸡的！” 老邢说：“农贸市场的西南角，那一片不就是活禽区吗？不仅有卖鸡的，还有卖鸭子卖鹅的！” “我去过了，那里只有卖白鸡、黄鸡、黑鸡、花鸡的，没有卖鸡的！” 老邢满脸的迷惑！ 宝库继续说：“哲学上所说的鸡，不是白鸡、黄鸡、黑鸡、花鸡，它不是各种颜色的鸡，而是纯粹的鸡！” 老邢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便随口戏谑道：“你说的哲学鸡，应该是透明的玻璃鸡，那得到工艺品商店去买！” 说罢，老邢骑上电动车就出了门。宝库在后面大声喊道：“不是玻璃鸡，不能去工艺品商店去买！” 老邢头都没回，一溜烟消失在巷口拐弯处。 大约过了一小时，老邢骑着电动车回来了。他买回来了五只鸡——五只褪了毛的宰杀好的鸡。他把宝库叫过来，指着塑料袋里的五只鸡，问道：“这是什么？” 面对褪了毛的五只鸡，宝库当然说不出鸡的颜色。他那稚气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父亲作出解释。 见儿子不语，老邢便说：“依我的理解，这就是你所说的哲学鸡！” 除夕晚上，老邢、老邢的老婆和他们的宝贝儿子宝库，一起共享了一桌丰盛的年夜大餐。餐桌上，自然少不了那道来之不易、烹制考究、色香味形意俱佳的美味——哲学鸡。 2021年6月15日于古石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