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从移民到居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当消息从产房传出时,我脑子一度缺氧:</p><p class="ql-block"> 女儿生儿子了?她当妈妈了?我当外公了?</p><p class="ql-block"> 俺黄家出生第五代南通市民了!</p><p class="ql-block"> 忽然,眼前蒸腾水雾,一股湿润几欲从眼眶冲决而出。此刻,我体会到母亲生我时,奶奶盘腿坐在船头拍着船板放声痛哭的心情,喜极而泣应该就是这种状态吧!</p><p class="ql-block"> 我想象着当时的情景。那年春天,当一声嘹亮的啼哭从船舱传出时,稳婆“巴九娘”推开舱门,对焦急地在船头转圈的奶奶说:“恭喜你,你抱上孙子了。”奶奶听后,愣了一楞,然后腿一软,一屁股坐在船板上失声而哭。“巴九娘”慌道:“姑奶奶,你应该欢喜才是,怎么哭上了?”奶奶说:“我欢喜是欢喜,可熬不住要哭啊”。</p><p class="ql-block"> 是的啊,奶奶是有理由哭的。我父亲满月那天,爷爷就抛下孤儿寡母撒手人寰。那是民国十八年的仲夏,苏北里下河遭遇百年未见的大旱,平日里波光粼粼的大河滴水全无,河床龟裂,风过处,漫天灰尘。爷爷是镇上的能工巧手,能诗能文,绘一手好丹青,刻纸、扎库的手艺远近闻名,放到现在,该是个民间艺术家吧。受全镇乡亲所托,爷爷没日没夜地花了一个星期,在河床上扎了一条以松柏枝作身、河蚌壳作鳞的巨龙,四乡八邻都赶来烧香跪拜,求雨祈福。说来也怪,没过三天,暴雨降临,先是注满小河,再灌满大河,大河满后,又溢上岸,再后来酿成一场涝灾。从县城回来的人说,不得了啦,兴化城四牌楼檐头都挂了水草!可是,爷爷却没能看到这一幕,他在大雨骤至的当夜,因劳累、困顿、焦灼交织,病入膏肓,撒手西去。</p><p class="ql-block"> 奶奶那个哭啊,几乎哭瞎了眼。她那时的哭,跟闻之我降生时的哭,何啻于霄壤之别!前者是悲痛欲绝,后者是百感交集。一年后,经人说合,奶奶带着我父亲续弦给一个姓陈的铁匠,那就是我的继爷爷。继爷爷居无定所,船行到哪儿就靠在哪儿,家什伙儿一搬,开工打铁。“世上有三苦,行船打铁磨豆腐”。父亲从小跟着继父,栉风沐雨,餐风露宿,夏天汗流浃背挥舞榔头,冬天披雪破冰下篙撑船。他多想在岸上有个家呀,哪怕是寸土片瓦,只要能遮风避雨就成。</p><p class="ql-block"> 船,一条风雨飘摇的小船,父辈赖以生存的庇护所,我呱呱坠地的地方,那是我曾经的家呀!</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个“家”,几乎倾覆父亲的希望,扼杀我的生命。那是我满月的这天,船靠在盐城海边一个叫“八大家”的小镇旁,晌午,天还好好的,忽然之间彤云密布,狂风骤起。一条灰白烟柱昂向天空,尾巴拖在河里,旋转着直扑过来。奶奶惊恐地大叫:“龙卷风,河啸,河啸!”刹那间,半边河水被汲上天,暴露出乌黑的河床。母亲浑身颤抖,蜷缩在船舱,无助地搂紧着我。也就是半锅袋烟的功夫,龙卷风过去了,抢天呼地声,嚎啕大哭声猛然爆发:半条河里的船倾覆了,半个“八大家”镇没了。“巴九娘”颤巍巍爬起来,看着正呼呼熟睡的我,叹道:“这小伙头儿,命大,将来有好福!”</p><p class="ql-block"> 好福?好福是什么?好福就是岸上有间房,房里有张床,冬天能够遮风雨,夏天不必晒太阳。</p><p class="ql-block"> 我三岁那年,父亲终于把船撑到南通,停泊在三元桥下。那晚,母亲与父亲并肩坐在船头,月亮蹲在树梢头,清辉撒向河面,披在我年轻的父母肩上,听他俩窃窃私语。河水有节奏地拍打船帮,夜风送来师范学校内阵阵丝竹管弦之声,父母听呆了。母亲叹了口气,对父亲说,多幸福的学生啊,我儿子将来也要像他们。也许是母亲的话触动了父亲,第二天,父亲就托人卖船,在郊区猫儿桥租了间房,组织一班从家乡来的铁匠成立互助合作社,他当上了合作社主任。</p><p class="ql-block"> 于是,黄氏,这个尊太阳神少昊为始祖、发轫于四千多年前古黄国氏族的一个分支,在江海交汇的崇川福地扎下了根,成为南通新移民。</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才知道,南通其实是一个移民城市。这个已有5000多年文明历史的地方,最早的原住民青墩人就是远古时代东夷部落的移民,历朝历代的战火兵乱之后,都有流民往这里迁移,北方的,江南的,汇集在荒草榛丛之间狩猎打渔、煮盐植棉,南北文化在这里沉积、碰撞,形成特有的“南风北韵”之风。历史上还不曾有大规模黄姓族人迁居南通的记载,我作为黄氏第二代南通移民,何其幸也!</p><p class="ql-block"> 如今,奶奶和继爷爷的骨殖早已埋葬于这块长江和大海恩赐的土地上,他们的灵魂再也不必跟随风雨飘摇的小船四处漂泊。父亲也在建设新南通的事业中奉献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退休以后重又拿起搁置已久的画笔,耄耋之年成为丹青高手。而我,圆了母亲听师范学生吹拉弹唱时的梦,被人们尊敬地称为“新闻高级人才”。我女儿凭籍弹得一手好钢琴,当上了高级中学的音乐老师,从她这一代起,再不能称为“移民”了,而是地地道道的南通人。</p><p class="ql-block"> 虽然,在江海大地上,俺黄家几代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烈之举,没有谱写名留青史的家族故事,但就像长江里的一滴水、一朵浪花,一路奔流到海一样,能够融入江海平原的百家姓之中,在这古老的、孕育了淮东文明的地方安居乐业、续写家族历史,夫复何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