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越来越觉得自己特别像一个人。</p><p class="ql-block"> 每年三月三,会学着她的样子,从野地里拔几株正开花的荠菜,拿回家洗净泥土,往锅里倒入适量清水,放入带根的荠菜,再放上几只鸡蛋一起煮。</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她把煮熟的荠菜鸡蛋递给我们姐弟时,一定会加上一句:“快趁热吃,吃了一年到头百事顺利,不头疼,不害病。”尤记得她说话的语气,她把“百”念成“bo”。</p><p class="ql-block"> 也会学她的样子,种上一两株南瓜,等到枝叶茂密的时候,掐点南瓜藤,撕去表皮,切成小段,再加点青椒,放在锅里翻炒几下,就是一道爽口的小菜,夏日里,南瓜藤是我家餐桌上最常见的一道菜,倒不是南瓜藤有多美味,不过是想还原一种熟悉的味道,奶奶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奶奶很会烧菜,村里人家办红白喜事,还曾请她前去整过酒席,即使再普通的食材到了她手里,都能摇身一变显出一番别样滋味。爸妈在外打工的日子,我和小弟的一日三餐都是由她操持,农村的伙食水平毕竟有限,无非是粗茶淡饭,偶尔姑姑们回娘家,带点猪肉或猪骨头回来孝敬她,她总是舍不得吃,一直留着,等着我们周末从学校回来,让我们打打牙祭。</p><p class="ql-block"> 回想起来,很多的画面都是奶奶围着锅台烧菜煮饭,其实,除了操持家务,她还和男人一样下地干农活,农村人下地干农活,通常打赤脚,奶奶的脚实在难看,脚趾的形状怪得很,像长歪了的老生姜,奶奶说,小时候她妈妈帮她裹过一阵子脚,后来解禁了,脚已经裹了一半,她果断把又臭又长的裹脚布扯下来扔了,脚趾已然变形,好的是骨头还没有折断,否则根本不可能下地干活。</p><p class="ql-block"> 十三岁的时候,她就嫁给了十二岁的爷爷,爷爷家除了有个老母亲,只剩下光秃秃的四壁,奶奶曾轻描淡写地跟我提起过:“我嫁给你爷爷时,家里什么都没有,结婚的铺盖卷也是借的,盖了三天,还给人家了。”而她的全部嫁妆,也只是两只无盖的青花瓷坛,其中一只此刻就在我家的柜子里。</p><p class="ql-block"> 奶奶的一生都交托给了忙碌,忙完家里忙家外,上山采药、下河打鱼、纺纱织布、缝制衣物……样样拿捏得住,她曾无比得意地跟我说:“农忙的时候,我就下地干农活,闲下来的时候,别人在家里讲闲话,家长里短,我就背了篓子上山采草药,卖了钱,就给你的姑姑们扯布做新衣裳,我一刻都不得闲。”</p><p class="ql-block"> 奶奶小时候生过天花,脸上留下了些许痕迹,影响了容貌,估计这一点让她多少有些自卑,虽然她从未亲口承认过。小时候,我曾亲眼见过她和邻居奶奶相骂时,邻居奶奶吵不过她,以她脸上天花病毒啃噬过的痕迹来恶毒地攻击她。我以为,她之所以像陀螺一样不停运转,一半是因为勤劳,一半是因为自卑,自卑留下的创伤要用勤劳和能干来掩饰。</p><p class="ql-block"> 下雨的日子,奶奶会在家里纳千层底,做布鞋,她的柜子里装满了纯手工的布鞋,单鞋、棉鞋、拖鞋,应有尽有。有一回,见她正埋头纳鞋底,我的调皮劲一下子窜上来了,悄悄潜到她身后,准备对着她的耳朵大叫一声,吓吓她。</p><p class="ql-block"> 哪知刚一凑近,却听见她在小声哭,我吓得不知所措,当时我也就是十来岁,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大人哭,何况哭的人还是我那强悍能干的奶奶,大多数时候她是很慈祥的,温和的,但只要她看见我躺在床上看电视,她就可以把我骂个半死,我常常招架不住,选择逃之夭夭,所以内心对她还是有几分惧怕的。我不撞见还好,她只是小声哭,见我撞破了,她也就放开了,竟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般用刚纳的千层底拍打地面。自那以后,我又陆续撞见她哭过两三次,我还陪她一起哭过,她哭,我就跟着哭,但我从没问过她,为什么而哭,或许是宣泄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和不满吧,无人倾诉,又不得化解,只能付诸眼泪。哭过后,她就会收起眼泪,继续忙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过,她还是见不得我躺在床上看电视,看见一次,就大声责骂我一次,直到我赌气关掉电视,才善罢甘休。</p><p class="ql-block"> 待我和弟弟们成人,各自到外地谋生,她就收起了眼泪,不哭了,有时回老家给她带点衣服,她丝毫不会客气,拿了就往身上穿,还会“臭显摆”:“人家说我现在睡着了也会笑醒,我的三个孙子孙女个个都有出息,大孙子是博士,小孙子是硕士,孙女还是老师。”大字不识的她,还能说出我们读的是哪一所大学,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记住那些拗口的名称的。其实我们姐弟也并没有出息,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讨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生活也是一地鸡毛,有时还得看人脸色。既然她觉得我们出息了,那就将错就错,让她陶醉在苦尽甘来、人间值得的错觉里,多少算是一种宽慰。</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次陪她哭,是爷爷去世后,在整理爷爷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本独特的账本,上面记录均是爸妈托人带回来多少钱,我们姐弟在学校的开销,如此等等,整整一大本,一页页翻,一颗颗掉泪,奶奶在一边安慰我,安慰着,安慰着,两奶奶又哭成一团。</p><p class="ql-block"> 爷爷去世不久,奶奶就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她失智了。能干了一辈子的她终究败给了时间这个劲敌,时间曾赋予她浑身本事,让她比一般的村妇精明,让她成功地养育了五位子女,又帮衬着子女养大了几位孙辈,时间让她的家从赤贫的生活中逃离出来,日子一天天转好。可时间,终究还是无情,又把她浑身的本事一样一样收了回去。</p> <p class="ql-block"> 她常常连家人都认不出来,生活更是不能自理,有一次我去看她,她居然笑盈盈地对我说:“天哪,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笑着问她,我是谁,她居然准确地说出了我的名字,她回身从房间里端出一张凳子给我坐,还不忘用已经辨不出任何颜色的毛巾掸了掸凳子上的灰尘。我端饭给她吃,又问她,我是谁,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看起来有点窘迫,稍后,却又突然冒出一句:“反正,你就是一个对我好的人。”原来,失智的奶奶居然仍旧这么“机智”和“狡黠”,我怔在原地,既而笑出了眼泪。</p><p class="ql-block"> 她不认识我,却丝毫不影响她跟我交流,她早已忘却了生活曾赐予她的种种粗粝和坚硬,却对童年的往事记得一清二楚——她生在水乡,从小跟着她的父亲在一望无际的湖里划船、打鱼、摘莲蓬、采莲藕……她说:“有一次,我不小心掉进水里了,我爸爸正在收渔网,他听见扑通一声水响,马上猜到我掉进湖里了,他连渔网也不收了,丢了渔网,跳进湖里救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的眼睛里满是光芒,那种孩童眼里所特有的光芒,不沾染任何尘世的俗气。</p><p class="ql-block"> 曾以为她会一直呆在美好的童年里原地打转,但我们终究还是失去了她。</p><p class="ql-block">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她,和她一样循规蹈矩而又心有不甘地活着,履行我们在尘世的各种职责。喜欢的食物,跟她一样,待人接物的方式,跟她一样,她不喜欢跟人聊家长里短,我也不喜欢八里八卦,偶尔,她会躲进房间里大哭一场,而我,常常会躲进书里读个天昏地暗。</p><p class="ql-block"> 我何止是像她呀,我的身体驻扎着她的基因,我就是她啊,正用她的眼睛看世界,正用她的生姜般怪异的脚趾丈量世界,她一直都在,地老天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