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师球队往事——琼州试剑

阿健

王健

1971年1月，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篮球赛在海南岛海口市开锣。

据说是出于战略考量，原农垦粤西垦区和海南垦区于公元1969年改由广州军区统辖，成立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有十个生产师的建制。兵团司令部设在海口市，一至六师以及十师是原海南垦区农场改编，七八九师在海北，是原粤西垦区农场改编。关于这十个师的大致状况，知青们编了一个顺口溜：一师穷，二师富，三师四师打野猪，五师六师啃木薯，七师吃黄土，八师最舒服，九师马马虎虎，十师不算数。过去半个世纪，我不敢确定这顺口溜一点没记错，但“八师最舒服”这句肯定没错，至于为甚如此说，窃以为是因为八师师部设在粤西中心城市——湛江市内，原址位于现今的国贸大厦所处地段，这样优越的条件是其他九个师部望尘莫及的。

组队之初合影

　　我们兵团八师男女篮球队于1970年6月正式成立，历经半年的训练比赛及人员调整，以现役军人王立才科长领衔建制，厉兵秣马，在实战中不断壮大，尤其女篮，在粤西所向披靡从无败绩，颇得师首长青睐，科长自然也毫不掩饰偏爱之色。赴琼参赛之前，师首长对女篮寄予厚望，而女篮也对夺冠信心爆棚。相对女队，男队似乎并不太受科长待见，或许男队员比较成熟，心思活泛又各有城府，在军队打滚很有年头的科长对他们也有点琢磨不透，不如女队幼稚单纯紧跟政治正确的步伐那么好掌控。尤其曾经效力广州军区篮球队的李教练离队，对于男队的技术指导，外行的科长完全找不着北，所以琼州之行，科长对男篮心里没底，男篮的情绪也远不如女篮那般高涨。当然，这仅是我鉴于表象的感觉，并非采访过男篮求证。

八师篮球队团支部合影

　　对于海南岛，我脑海里只有传说中的琼崖纵队、红色娘子军，现在终将亲临其境，不免兴奋。那年月，我们走到哪，所有家当就搬到哪，因为居无定所，而且去哪那都不提供铺盖。我们的家当基本是三大件——行李袋，网兜，背包。出发前，首先将换洗衣服塞进手提行李袋，水桶脸盆口缸饭钵装入网兜，随后打背包，用席子将被子蚊帐和枕头裹好折叠，中间夹着背包带，然后用背包绳捆个井字，井字下面塞一双球鞋，最后按照自己的习惯长度调整好背包带打个结，OK。由于经常打背包，最受罪的是那床老被用作包裹皮的草席，我那可怜的草席经不住折腾，一来二去席边就散了，一幅风雨飘摇的模样，很不体面，却丝毫不影响我那雀跃的心境。

　　八师篮球队赴琼参赛名单如下——

女篮：4号李玉明  5号宋少琼  6号许茵  7号邱燕群  8号陈娟  9号江苗  10号陈庆儿 11号王健  12号吴承定  13号李莲清  14号李耀娟  15号张明芬

男篮：4号潘康福  5号方振宁 6号陈华德  7号林泉 8号黎志雄  9号李日新  10号金锡林  11号陈志华  12号刘和生13号操岳汉  14号王福贤  15号邹世雪  

我们一行在海安登上渡轮。随着汽笛声响起，船缓缓离岸而去，靠着船上的围栏，望着碧海蓝天，我和绰号“小高”的许茵心旷神怡，不管不顾地引吭高歌。诗在腔里，远方在云里，尚未被革命的洪流冲刷干净的小资情调适时跳出来作祟。

许茵是广州知青，与我同龄，原在八师十九团小学执教，来队之前没打过篮球，但有一点田径基础，且身高1米73 ，比我长了5公分，属于可造之材。我则算是“老波骨”了，十三岁开始练球，十四岁参加湛江地区少年篮球锦标赛，文革初期随湛江代表队出征广西，后又参加红体兵篮球队，而且一直是主力队员，然而到了八师篮球队，光荣退居二线。我从小被灌输唯有寒窗苦读才是正途，打篮球只是课业之外的游戏，与唱歌跳舞不分伯仲。岂料一场史无前例，少年失学，很是茫然，即便到了八师篮球队，对远方也没有什么设想，只是打球忽然由游戏变成了谋生，懵然间感觉应该如读书般认真对待方可，莫问是否仍属眼前的苟且。如此这般，我首先对自已做个评估：弹跳最佳，1.28米的高度跨越式一次过杆，身高尚可，速度中等，体力不佳，臂力不够，爆发力不强，投篮准确率不高。于是，我有意识进行针对性训练，毕竟做一天和尚就得撞好一天钟。日复一日，冷暖自知。

　　我和许茵观察世俗的角度很接近，为人处世的方式也很相似，有不少能引起彼此共鸣的触点，往往因为一个字便会心大笑，所以很投缘，经常海阔天空神聊。友谊的小船飘啊飘，我们荡起了双桨。

其实许茵对篮球运动并不太感兴趣，常生离队之念，想回学校继续授业解惑。我暗暗希望她能打消这个念头。不过我想多了，兵团赛事一结束，她这可造之材就被伯乐相中，调往新组建的兵团女篮“深造”了，我们的故事戛然而止，这是后话。

渡轮在琼州海峡荡漾，我们的心随之荡漾。然而向来随心所欲姿肆妄为的大海很快令我们的胃也开始荡漾，甲板上惬意地欣赏海蓝蓝天蓝蓝的人一个个悄然退去。开始，我还勉强有限度地就近询问球友是否需要帮助，因为我是球队的“大夫”。

　　说来这又是一段古：王科长交给我一项与篮球无关的任务——管理药箱，无论出于何故，科长的决定还算英明。武斗期间我躲到广州阿姨家，阿姨是医生，她建议我不要荒废学业，我便自学化学，遇到难题就请教阿姨，阿姨在给我讲解化学分子式时往往列举一些常用西药的分子式，顺便介绍其适应症及用法用量，渐渐一般的小病小痛，我已知晓如何用药，管理药箱实在太小儿科了，我愉快地领命，成为八师篮球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黄禄医生’。1970年我阿姨被革命的浪潮推到农村卫生院，当时赤脚医生盛行，草药与针灸包治百病，阿姨不能免俗也送我一本《针灸入门》。在农场修理地球之余百无聊赖，我以解趣味数学题为乐，到了球队南征北战，哪还有闲心解数学题？而研究一下针灸倒有些许实际意义，我开始研习针灸。从小在少年队玩大的好友李玉明和潘康福主动让我在他们身上扎针做实验，这份深重的情谊，更令我煞有介事地“行医”，为队友们的伤病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尽管名不正言不顺不务正业，却生出一丝悬壶济世的情愫，也因此有了一个“大夫”的绰号

　　此时船只在波涛中更加颠簸，记得男队的老方，女队的陈娟痛苦万状地抱着水桶呕吐，估计翻江倒海的队友为数不少。我感觉天旋地转，胃也开始抽搐，再顾不上旁人，紧闭双眼使劲捂着腹部坐下，不时深呼吸……船上一片“凄风苦雨”，所有乘客唯求快点抵达“彼岸”。

……

渡轮终于靠岸。我们踏上陆地的那一刻如获新生，却面无悦色，一个个脸青脸蓝，步履飘浮，根本无心留意港口长什么模样，究竟是怎么前往住地的，我全无印象。

兵团十个师的篮球健儿汇聚于海口市卫生学校，熙熙攘攘，令偌大的校园显得拥挤不堪。我们下榻学生宿舍，背包往碌架床一扔，打开即可安枕。每天早晨，学校的高音喇叭播放海南人民广播电台的的节目，那铿锵的海南话不绝于耳，却又不知所云，很烦人。期间，我们的基本路径是宿舍，食堂，球场，再有就是厕所。不过还是有好事者告知学校的一所房子里有个大池子，里面注满福尔马林泡着几具尸体，撺掇我去长长见识。咋一听，我有点心动，但想起阿姨说她在医学院上解剖课之后一周不敢吃肉，于是婉拒了，好奇害死猫。

　　话说为了这次赛事，兵团动用了两艘军舰每天从海北运蔬菜鱼肉过来海南，以保障运动员的伙食供给，在那个“市场繁荣物价稳定”仅限于报章的年代，海南岛的物资极度匮乏。由于赛事跨年，我们在海口过春节，只是革命正酣，春节已当做四旧破了。是日，放假一天，我和许茵结伴到街上逛逛。一月的海南岛。风也是冷飕飕的，卷起一身寒意，放眼四顾，满目凋敝，偶有一间店铺，进去一瞧，空空如也，印证了物资的匮乏，令人非常扫兴。可既然来海南一趟，雁过留声，水过留痕，我们也不妨留点足迹，于是溜达到公园，留影以示到此一游。

我和许茵海口留影

　　赛程第一阶段是分组循环，这一轮，八师女篮发挥如常，只输给劲敌六师女篮几分，以小组第二出线。而我们感觉只要战术部署更周密，场上发挥更尽致，问鼎依然在望。王科长将这等信息转达师首长，同时将师首长的慰问反馈，我们踌躇志满。

由于心情愉悦，我和许茵在这当口也放纵了一下下。我们一起如厕，无端聊到南海舰队那些兵哥哥拉歌的往事，一时兴起，便一唱一和拉起来——农啊农啊农八师，来啊来啊来一个！来一个，农八师！农八师，来一个！……在臭烘烘的狭小空间里，我俩陷入掩耳盗铃的虚妄之中，惘顾体统，只图自嗨。不想王科长恰巧正在隔墙男厕，他逮到我们一通训斥，什么行为荒唐有失检点，我们羞愧难当。这个插曲得到的教训是——在最可以放纵的地方也万勿放纵。

　　赛程进入第二轮，八师女篮首战五师女篮。赛前预备会，班长邱燕群摆出双方阵容，要求大家讨论战术。在这之前，我们观看过四师与五师的交锋，认为五师实力平平，潜意识里便埋下了一颗轻视的种子，仿佛可随手拿下。于是乎，预备会上与五师对垒的话题，就神差鬼使般跑偏了，但见八师女篮与六师女篮的首发阵容在沙盘上推演，金戈铁马烽火连天，场面相当热闹，五师已被抛到九霄云外，邱班长几次试图扭转乾坤而回天乏术。轰轰烈烈的预备会结束，还有人意犹未尽。

当八师与五师两队真刀真枪一相逢，有备而来的五师女篮很快便取得主动权，无备的我们则阵脚凌乱，瞬间被带了节奏，最后如陷入泥沼，只剩挣扎了。王科长充当场外指导，被意料不到的战况搅得表面淡定内心无措，干脆将主力全部换下，放手一搏听天由命罢了。终场哨音一落，王科长黑着脸转身离去，我们头顶彤云密布。接下来，士气萎靡的我们品尝了兵败如山倒，被六师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与四师之战也以不敌告终。

正愁前路黑洞洞，不被看好的男篮却力挫四师男篮，与劲旅六师男篮缠斗，比分胶着，最后虽败犹荣，以位列亚军的战绩令师首长从此刮目，王科长也倚仗男篮胡了一把，挽回些许颜面。

这次兵团篮球赛，可称之为“琼州试剑”，八师女篮有负众望，以“折剑沉沙”诠释“骄兵必败”，是一次沉痛的教训；而男篮敢打敢拼步步为营，打出了气势，打出了风格，不啻宝剑出鞘崭露锋芒。

赛事鸣金，喜忧参半的八师篮球队踏上归程。渡轮还是那渡轮，海峡还是那海峡，或许海神波塞冬心情舒畅，没有再难为我们。

　　今天承蒙原八师报道组的曹南才学长赐教，获知当年一至十师的顺口溜原词如是：一师穷二师富三师穿短裤四师最辛苦五师砍红薯六师打山猪七师踩红土八师最舒服九师马马虎十师不算数。

由此可见一件事情在流传的过程中会变得面目全非。古人云：流言止于智者。余虽非智者，却也不昧。特此还原真相。

2021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