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香

海明子

　 一生中总有几个时间难以忘怀，挥抹不去，总有几件事情不能圆满，使你懊悔。





一九八O年八月二十六日，汽车将一个不满十八岁的小青年拉进了这所大学的校园里，这孩子和他的那只杉木箱子就被丢在了中文系二楼的一间宿舍里。

这是一个懵懂的孩子，对身边的一切事物感兴趣。他看见有人用着一种活页式的笔记本，从未见过，但使用方便，便在第一个月的伙食中拿出了三元钱，买回了一本，那时写的一些小文章都记在了里边。坐在一旁的同桌用着一个硕大的水杯，与众不同，泡久的茶叶浮浮沉沉，变幻着各种图案，像极了万花筒的繁华，他下课后急匆匆跑回到宿舍，将母亲塞进箱子里的一瓶麦乳精倒到水杯里，撕掉瓶子上的商标，也用起了硕大的水杯。

他也是一个细心的孩子，就像他永远记得中学的语文老师上一堂课提了十一次裤头，用了九支粉笔，码头的台阶有二十三级一样，他数过，从宿舍到教室有七根电杆十六个黑板橱窗。他对黑板橱窗特别有兴趣，每天傍晚，你都会看见一个小青年斜挂着一只帆布书包，手拿着一本笔记本和笔，在认真的抄录着橱窗里精彩的文段和语句。

　　他入学时身高勉强达到一米六三，体重四十二公斤，体检医生拿着笔，盯着体检表营养情况一栏，犹豫良久，才签上“良好”两字。他认为吃鱼太多了，不长个不长肉，他不知道是缺铁缺钙，才有了小学和初中时的夜盲症。他来自海边，天下美食，只知有鱼，来到没有鱼香的内地，很难适应没有鱼香的三餐，饭堂里的油炸鱼、清蒸鱼、剁椒鱼头已吃遍，吃不出海鱼的味道，他要寻海鱼里沁人心脾的海藻味、勾人味觉的海水腥。

入学后的一个傍晚，他正和下铺的孔南兄在宿舍楼下打羽毛球，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礼堂方向走过来，那人中等身材，手上提着一个饭盒，精神矍铄，脸带笑容，走近了看清楚是潘老师，他小学的体育老师，像亲人一样关心他的老师。

潘老师走过来，将饭盒递给他，说是出差省城开会，顺便给他带了些煎好的海鱼。

他接过饭盒，轻轻打开盖子，一股熟悉的鱼香扑鼻而来，只见饭盒里是满满的一盒香煎黄丝腊鱼，他最爱吃的那种。

他连声谢过老师，说这太珍贵了，因为从家乡来到省城要坐六个小时的车程，中途得换三次车。老师一定是一下车就赶到学校来的。

　　老师在四年里不间断地从家乡送来了几次香煎腊鱼，这腊鱼胜过饭堂里他爱吃的糖馅煎饼、水煮豆腐、酸甜干捞粉，香过广式咕噜肉和粉蒸肉。这鱼香也让他吃得五味杂陈，这其中有幸福有甜蜜，有牵挂有思念，有感激有泪水。

他把腊鱼庄重的放在桌子中央，低头凑近腊鱼，深深的闻了闻，许久没有闻过这香味了，好上头，然后坐了下来，久久的注视着它，时不时的闻闻这鱼香，像审视一件珍贵的文物，不轻易触碰，不随便挪动。完毕，他直起身，拿起筷子，要庄重的夹起一条鱼，才对得起老师的关爱，那料到一旁的舍友们犹如接到了开吃的指令，几双筷子齐刷刷的叉向鱼里，香煎腊鱼瞬间不翼而飞，无影无踪了，好在他稳稳的夹住了一个鱼头，才不至于失了鱼香。

　　时间过得也快，四年后，他毕业了。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日，他离开大学，依旧提着那只杉木箱子，坐着一辆长途班车，来到了一个有鱼香却陌生的地方。

那时他有了一米七一的身高和五十八公斤的体重。

工作让他紧张而快乐，他当过主任，当过校长。他觉得，太年轻，不该承担这么重的责任，不该过早的背上这么多的光环，如果可以选择，他想选择平凡，做一名敬业的教师。为此，他有时睡不着，会失眠，一失眠，就会想起一个人和那份鱼香。好多年了，老师还好吗？还能煎鱼吗？想吃你煎的腊鱼了。

他也做梦，在梦里常常梦见那只装鱼的饭盒，那些被煎得金黄的腊鱼，还有那只被夹住的鱼头。梦见那浓郁的鱼香从这边宿舍飘过对面的宿舍，然后飘出窗外，钻进路边的花丛里。

繁忙的工作使他无法腾出时间专门拜访老师，但他没有忘记，他利用回家探望老人的机会前去探访，但是老师的住房已在多年前出租，不知迁往何处，不能见上一面，让他感到很遗憾，就像一件工作搁在手上长久不能结束一样。

　　二0一八年五月的一天上午，他正带着同事在市中心检查一个项目，隐约看见远处的操场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再细看，不错，是潘老师。他快步向老师走去，此时他的心啊，一阵阵的激动，同时又紧张和慌乱，见到老师时该说些感恩的话句吧，又或是说些想念惦记的问候呢。他快步跑着，边快速打着腹稿。

跑到老师跟前，他看见了一位头发花白的邻家老爷爷，过去浓密乌黑的头发像雨后的海榄树稀疏而泛白，红润的脸颊上飘挂着几片黄斑，才叫外人看出，这是一位慈祥的老人。

他回过神来，微微的鞠了一个躬，大声说道，老师好！老师看了他一眼，眉眼平和，并无波澜，眼睛里是弥漫的陌生。他有点失望，难道老师认不出我了？他再次大声向老师介绍自己。然而潘老师打量他一眼后，没有任何反应，迈开脚步，径直向前走去，眼神里泛着坚毅的亮光，一副心无旁骛的架势。

跟在老师后面的陈阿姨慌忙跑过来，向他作了解释，原来老师得了老年痴呆症，完全失去了记忆。

老师已经走远，他还呆呆的站在操场上，此刻的他无比懊悔，所有的要对老师说的话语已无人倾听，那些曾经令他多少次在梦里泪目的往事已成追忆。

他对着老师远去的背影，双手合十，大声说道：老师要好起来哦，我还要吃你做的香煎腊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