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版 文人无过 《旷思敛语》第一章 常约 作者,未无 诵读 毛行云

未無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题前小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感谢各位老师从心直言说出自己的感受:萧振呜先生说喜欢《书法中庸》和《鲁迅笔下的人镜》,李锐先生说喜欢《项南五赞》,《人民日报·大地》主编杜英姿选发了《孔子出国》,梅花奖得主张保平先生说《老子为大》有宜于扩大艺境,上海的王总说篇篇喜欢最先读的是《王选选命》,李国文先生说喜欢这篇《文人无过》……</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文人无过</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为主义献身,为真理舍命,为历史添光彩,是为文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部《燕山夜话》,是我最爱读、最佩服的书籍之一。读其书想见邓拓的为人,除了由衷敬仰,又陆续买下他的几乎全部著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老实说吧,除了《燕山夜话》,邓拓的那些大文章,尽管当年轰动全国,震惊世界,现在却已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不知为什么,多少年来总会想到邓拓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想到田家英劝毛泽东放弃一些政务,专心于理论研究,想到文人的种种遭遇,想到历史上的现实和现实中的种种磨难,想到一切社会制度和制度以外的一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从另一方面又想到司马迁说过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我想到的版本是《毛泽东文集》中的引文,而非《报任安书》的原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之所以想到这些,是因为与前面的意思相对接形成这样一个观点:环境对人有压迫迫害的一面,也有砥砺激发的一面,这便是人类生存与发展的天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虽然说时间是淘洗一切记忆和消除心灵痛苦的神能妙器,但邓拓这位才华横溢、出类拔萃、文章道德都十分了得的文人,遭罪罹难近四十年了,每当想起他的冤死,想起一代文曲星的陨落,心里总不能平静,并由此引出关于文人的一些思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邓拓作为报人,作品、人品达到光辉的顶点。顶点,不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而是人生的相对高度。这高度不仅是一个人奋斗的结果,是令人景仰的丰碑,而且是以人写的历史中的一个警句。这丰碑和警句却也会转而成为压在人们心头的铅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邓拓去了,又没有去,他永远留在历史上。如果列一张新闻记者排行榜,我会毫不犹豫将邓拓列于榜首。接下来应该是邹韬奋、穆青、赵超构也即林放,还有曾经办报后来专事文艺创作的孙犁和马烽等。他们都是一流的报人,一流的文章大家,一流的才俊和道德典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邓拓的一生以办报名世,也以办报谢世。名世和谢世“都是媒体惹的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媒体是最招眼的地方。身处媒体首席,自然更招眼。作为北京市委书记处书记的邓拓,尽管也在被打倒之列,但毕竟前面还有挡风墙彭真等更大的人物,还轮不到他挺身为首。而作为报人,作为“三家村”首席老板,他却首当其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三家村”的邓拓、吴晗、廖沫沙,都是书生当政,都是文章大家,都是一代文人,都为文章所累。对此,邓拓似乎早已心有所思,诗有所表,诗曰:“文章满纸书生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不能不使人联想到,“文革”风暴骤起,邓拓含冤自尽。他的夫人丁一岚忍受着巨大悲痛,冒着生命危险,珍藏起邓拓写下的一方诗绢。这方诗绢以潇洒的书法记录下同样潇洒的诗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战地青衫侣,风沙北国春。白云浮终古,江水去长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身世三生动,心天一向红!高情为尔我,天地自无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两位战地之侣,有他们艰苦卓绝的战斗春天,有他们高尚纯洁的感情生活,有他们穷尽一生的真理追求。但这一切,对个体生命而言,都没有“白云浮终古”,“江水去长东”。天地无穷,生命有限,邓拓的人生,竟是如此短暂,短暂的令人难以接受;而且竟又是那样去了,留下太多的沉痛、沉重,沉重到可以压弯我们这个民族的肩骨。</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不懂,文人对死既是那样义无反顾,文人的生命却又是那样脆弱。屈原那样去了,虽然走得一清如水,但毕竟有《离骚》的悲愤,没有《离骚》的悲凉之美;嵇康那样去了,刑场的悲风与呼号犹在,但毕竟不是《广陵散》那样的美妙旋律;谢灵运那样去了,“诗写毕,赴法场,刀起处,人头落”,这文人的笔好生痛快,但刀削脑袋,无论对当事人,旁观者,还是后来人,都没有那般潇洒;贾谊那样去了,仅有33年的人生,竟遭到那么多的忌妒,那么多的毁谤,那么多的打击,他的年龄与他的成熟太不相称,竟至于让那样稚嫩的肩头承受了如此的沉重,竟使得两千六百多年后的毛泽东都忍不住赋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贾生才调世无伦,哭泣情怀吊屈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梁王堕马寻常事,何用哀伤付一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另一首诗中又写道:“千古同惜长沙傅,空白汨罗步尘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看来,贾谊毕竟不是胸怀博大的政治家,却对政治抱有过大热情,过深地涉足政治漩涡。这几乎是中国文人最热衷的悲剧道路。</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文人的生与死都有太多的悲愤和沉重。除了上述一系列历史的悲壮和千古遗憾外,还有李后主的死,李贽的死,李清照的死,方孝孺的死,金圣叹的死,龚自珍的死,王国维的死,竟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沉重。这沉重,自然是事件的沉重,读者心头的沉重,或许已上升为规律的沉重。说轻点,是灯蛾扑火,自取灭亡,过于热衷于光明,却轻飘飘地葬身于黑暗;说重点,就像“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雄心博大,壮志宏伟,道义冠天,却不免因过于沉重而筋骨断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以沉重的心,想着这些沉重的事,无论如何难以明白:历史,尤其是华夏古国的千年文明史,是否非要有那么多沉重压着,否则便不足以证明它的份量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所不明白的并非是为主义献身,为真理舍命,为大义洒热血,为存亡而肝脑涂地有什么不应该,而是面对太多极具感染力的悲壮,不能不想到“头颅掷处血斑斑”的书生意气与暴政、侵略者、非正义和吃人制度的并存,为什么非有这样的并存?这并存的原因何在?由谁设定?由谁主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尤其令人不能释然的是:虽然人都要死,但舍生取义的死,一代才俊的死,毕竟更多出一份沉重,多出一份惋惜,多出一份悲凉,多出一份不能不有的愤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人死似乎是可以选择又不可以选择。就可以选择而言,我特别敬仰舍生取义,却比较欣赏诗情画意般的死法。比如像李太白那样的死。据说他是酒醉后由船上落水而死,落水原因则是伸手倾身揽月的潇洒举动。李太白有“斗酒诗百篇”的才气,有“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博大,有“浩歌待明月”的期冀,有“把酒问月”的空旷,有“千金散尽”的洒脱,有“呼儿将出换美酒”的天伦之乐。似乎人生应有的他都有了。他是那样的文采斐然、豪气逼人,那样的“神气高明、轩然霞举”,那样的狂傲不羁、傲然伟岸,那样的清新俊逸、仙风道骨,那样的愁肠百结、满腔悲愤,那样的波澜跌荡、瑰丽多姿,那样的风骨高迈、秀雅绝伦,那样的天真直率、飘逸空灵,那样的汪洋恣肆、无怨无悔。做人当如李太白,不枉潇洒付一生;撒世也同李太白,以死自铸瑰丽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更不明白,历代统治者为什么竟要那样:一方面使出吃奶的力气大力倡导仁义、道德、气节,赠匾表、立牌坊、修专志,无所不用其极;另一方面又筑高墙、设囹圄、施酷刑,画地为牢,指天问罪,惨绝人寰。这好像是预先设下陷阱,任你刚烈的、高尚的、聪明的、老实的、出类的、拔萃的往里掉;又好像是自视甚高的文人自己挖坑,或者自愿帮忙,活埋自己,挺身刀俎,甘为鱼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样的结果该怎么说呢?好像被抿去的是人尖,是人才,是精英,是一流人物,是人中之龙;剩下的倒有不少是平庸之人,是庸才,是二流以下者,是混混,是人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样的结果怎能不是遗恨斑斑,无比的沉痛和沉重呢。假使文王不是受拘而是被杀,仲尼不是受困而是被害,屈原不是流放而是处以极刑,孙子不是砍去膝盖骨,而是削掉脑袋,还会有《周易》、《春秋》、《离骚》和《孙子兵法》传世吗?果真那样了,华夏的数千年文明史就不仅是沉重,而且是黑云沉沉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这样的结果也许只能是这样。不这样便不是历史,便不是社会。但是,不管是一厢情愿也好,还是幼稚的愿望也好,我认为对文人压一压无妨,无论如何应该为他们留下活命的余地,断然把那个会思想的球体割去,也就真正切断了传承文明的命根子。</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文人酸一点是有的,而酸并不等于腐。如同醋的酸一样,酸并不是臭。酿醋有多少道工序,我没有研究过,据说比美酒还要多出一道。这又好像水冻为冰,滴穿石透,绳锯木断,均非一日之功。更像是山愈高愈耸,水愈深愈蓝,气愈清愈朗,本色如此,十分自然。更何况,醋的酸与香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文人的酸与文,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写到这里,我竟不知不觉翻开字典研究起这个“酸”字来,“酸”的左半边是“酉”,本意是贮酒器,并有蓄、饱、老、成等义;右半边是“夋”。这个“夋”与“人”相配是“俊”,与“马”相匹为“骏”,与“山”相聚为“峻”,与“立”相并为“竣”,与“田”相会为“畯”,与“鸟”相伍为“鵔”,与“月”相前后为“朘”,无不表示着杰出、高大、挺拔、伟岸、潇洒、大度、丰硕。尤其是这个“朘”字,更为大有深意。老子有言:“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柔中有刚,力固于内,柔和宽容,其奇其妙无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想象的翅膀继续高飞,似乎看到文人的酸与山相容,耸入云霄;与马相匹,驰骋千里;与鸟相并,鼓翅奋飞;与田相合,“畯民用章,家用平康”。其形象,其志向,其功用,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哲学给我们太多的思考,文人则留下太多沉重。这真是令人没有办法的事。面对这没有办法,将陈年老账扯出来,无非是通过对生命脆弱性的追问,对制度隐患性的追问,对民族劣根性的追问,对文化缺陷性的追问,对政治痴迷性的追问,以引起进一步反思,做好完善工作。然而,面对如此重大的问题,无能为力的我,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书生有书生本色,文人有文人品位,往也今也,文人无过。</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