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天,雪下的很大。</p><p class="ql-block"> 就象阿城的小说《棋王》里描写的那样,我,背个黄书包,顶着风,踩着雪,走了好几里路,来到了先锋大队知青点。去找那个被四儿称之为孤僻者的知青老哥下象棋。四儿的意思很简单,就是叫我去教训教训那个老哥。因为,在点儿上没人赢过他,此人又很怪异。四儿打心眼儿里很不喜欢他。其实,并不是他的性格多有缺陷,而是,因为出身不好,懵懂的中学生们在当时的极左思潮影响下,有意地孤立他。慢慢地,他变得少言寡语了。继而,他也没有了玩伴。再以后,只有孤独和无语的棋子与他相依为伴了。</p><p class="ql-block"> 记得,我跟那位老哥的对弈,总体上胜负差不多。临到最后一盘的时候。对手似乎走了步闲着。旋即,局面呈现出绝对的胜势。四儿在一旁乐得直嚷嚷,投了吧,快投了吧。对手并不准备认输。四儿急了,直接就说道,跳马破士。怎么办?沉底炮呀。我认可四儿的招法。不料,在一旁一直观棋不语的小个子冲着我,晃动着大大的脑袋,抬手递杯热腾腾的白水,说,喝口水吧。于是,我接过搪瓷缸儿,转着杯边,吹了吹热气。然后,不紧不慢地咽了两口。顺势,扫了眼棋盘,哇。不对,不能按四儿那样的下。不然的话,一盘好棋就走成了败局啦。</p><p class="ql-block"> 不禁,侧目瞟眼那个大大的头,嘴角边不经意的翘起一丝谢意。</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当然,之后要讲的故事儿,并不是围绕着象棋而展开的,而是,我和那位小个子大头的一段心灵交往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说起小个子大头,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的真实大名,只不过是没跟他正式接触过。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高我一年级。瘦瘦小小的身材,长个脑袋却极大。宽宽的额头,发际线却生得老高老高。政治上蛮红的,是学校的红卫兵大队长。有次夜间突击行动,工宣队指挥长一声令下,他第一个冲进校外的密林里。事后,好多学弟学妹们对他的勇敢壮举佩服地不得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并不很在意这些事情。对他们那些大红人更是不屑一顾的。什么学生干部,什么红卫兵队长啦,都是暂时的,下了乡,什么都不是了。那些显显威风、出出风头的事儿,在学校有好多方面的活动可以体现自我的。干着那些仗着工宣队狐假虎威的傻事儿,估计那些人八成也没什么真才实学。</p><p class="ql-block"> 不过,这巧妙的善举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有意为之,无从掂量。但,心内稍动微澜。似乎感觉,这位大头兄弟很可能有点意思。</p><p class="ql-block"> 中午,借着吃饭的机会,和他多聊了会儿,发现他的大脑袋里还真有些不一样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他和另一个女知青到队里,见到我说,刚到镇里买了些文具,顺道过来看看我们。这样,一来二去,我们熟悉了。而且,逐渐地又有了些了解。再见面时,深入的话题就更广泛了。说起文学方面的事儿,他懂得也不算少。</p><p class="ql-block"> 久了。在先锋青年点里,我,除了有四儿之外,还多了一个能交心的好朋友,一个小小的个子长着大头的好兄弟。</p> <p class="ql-block"> 我们插队的农村,当时还是很落后的。说出来,现在的年轻人肯定不信。虽说我们村地处三县交界,但,离武汉不算太远,也就一百多公里,不会超过两百公里。那时,报纸、广播天天宣传学大寨,实现四个现代化。可看看我们村儿,就连电灯都没有。如果哪个队有台6_8的小柴油机,就算是富裕的集体了。村里要开个社员大会,用得是从油田弄来的原油塞上抹布当灯捻子的土吊灯,虽然能照的见人影 ,但,浓浓的油烟子弥漫在整个队屋里。一场会,开下来。用手掏鼻子,满手指头净是黑碳。</p><p class="ql-block"> 有天早上,看见队里罩在实验地里的塑料薄膜破了好长的口子,有些棉苗都冻死了。突然,灵感触动。打个腹稿。连夜挑灯,一气不歇地写好了个短篇小说《趸棉场上的风波》。当时,兴奋不已,立马带着稿子,赶着夜路,去见我的大头兄弟。先前,我俩就有个约定,只要有了新篇,他一定要做我的第一个读者。而我也乐意与他一道分享。</p><p class="ql-block"> 当我看见睡眼惺忪的他时,我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他并不兴奋,说,这么晚了,有事吗?我说,新写了个短篇。他却莫名其妙的来了一句,都半夜了。愣是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我有些扫兴,虽然,夜已深了。但,对精力旺盛的我们来说,一夜不睡,也是常有的事儿。我说,咱俩,今夜好好谈谈。他说,不行,过两天吧。当时,我的脸色肯定不好看。勉强地说,那好吧。然后,转身要走。他连忙拉着我,一再央求我把稿子留下。迟疑了片刻,把稿子丢给他,就走了。</p> <p class="ql-block"> 走出来,才发现四周一片黑茫茫。举目向空中望去,别说来时的白云不见了,就连最耀眼的北极星也淡去了往日的光亮,不知咋地 ,月亮也变成了一片弯弯的窄柳叶。</p><p class="ql-block"> 想着,有些气馁。来时的激情就像燃烧正旺的灶火,怎么,怎么就像一下子掉到了冬天的大水缸里。那个心啊,拔凉拔凉的。想想,有点懊伤,悔不该把那稿子给他留下了。</p><p class="ql-block"> 人一提气,脚步就快了。几个大步就过了常走的叉路口。突然,我并没觉得地上在刮风,不远处,散落在地上的片片树叶好像在动,不时地发出啪啪地声响,然后,就像听到号令似的,齐刷刷地朝西边动去。说来也怪,它们不是紧贴在地皮上,而是离地有五,六寸高,腾着空,速度很慢地缓行着……</p><p class="ql-block"> 我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它们悄然的悬浮在那凸起的坟地间。这是怎么回事儿?无从知晓。但,这个现象,确实是我亲眼见到的。开始,没当回事,可架不住思想的敏感。为了壮胆,我挺了挺胸膛,哼着,夜半三更呦盼天明,寒冬腊月呦盼春风的流行歌。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进了竹林。</p><p class="ql-block"> 竹林,长在荒坡上。面积不算小,大队的产业。密密的翠竹长得挺旺盛。虽然,林中的小路不太好走。坡坡坎坎。白天,我们经常走,夜晚,基本没什么人往那儿去了。路面,积有枯叶和杂草,有些地方还潮漉漉的。关键是穿过这片坟地和竹林,可以径直地回到我的知青小屋。</p><p class="ql-block"> 走着走着,我就发现不对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走出这片竹林呢?</p> <p class="ql-block"> 于是,我留意现在的位置,发现不好。原来我一直在这片竹林里打转转。一个成语突然冒了出来,鬼使神差。随后,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声响。顿时,鸡皮疙瘩从手臂瞬间传染到了脖颈。思想立刻泛滥起来。联想到前几天民兵连长讲的事儿。他说,我们隔壁村有个社员,叫蒋家年。一个病秧子,身体阴虚的很。有次,趁天黑去油田偷原油。回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了。路过这块儿坟地,刚巧,碰到正在路边上有个抽烟的人,他前去问他借个火儿,那人没理他。他使劲地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只觉得那人身子稀松稀松的。隔会儿,那人回过身子,苍白的脸冲他嗤嗤地冷笑。家年接过烟却怎么也点不着,只有烟头闪动着萤光就是不冒火星儿。那人凑过来,满目的<span style="font-size: 18px;">惨淡和阴森,瘆得家年瑟瑟发抖</span>。接着,那人要拉他,家年吓得屁滚尿流,油桶打翻了,原油洒了一地。</p><p class="ql-block"> 理智,告诉我,绝不能自己吓唬自己,但,腿却不会听话,有些发软。脑子里尽量地去想连长讲完故事,最后对我说的那几句话,你是不会遇到鬼的。因为,你血气方刚,鬼怕狠人。鬼见到你,都会绕道走的。</p><p class="ql-block"> 反正,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只觉得时间过的好长好长。</p><p class="ql-block"> 又不知转了都少圈。终于 ,看见了一线灯光。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上前,透过门缝,看见正在灶台忙碌的女人。我说,我是武汉的知青,迷路了。你能告诉我,红光一队怎么走?那女人说,沿着右边的田埂往前走……</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过了两天。不见大头来找我,心里在犯嘀咕。如果再有两天他还不来,那我就去把稿子要回来,就算从来就没有这个朋友了。可谁知,人是不经念叨的,下午,大头就来了。</p><p class="ql-block"> 一见面,我就直接问他为什么那天夜里那样待我。他说,好累,想休息。我说,不对,没那么简单。一再逼问下,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吞吞吐吐地说出,第二天要参加民办老师的试讲。我说,那有啥,就直说了呗。他说,怕我对他有看法。我说,当个民办老师有啥看法,胡扯。他的解释,你不是说,在上高中的那会儿,班主任说啥也要让你留校当老师,让你也尝尝当臭老九是啥滋味。 为此,你不是费了好一番周折,甚至还惊动了书记,才离开他的势利范围。偶,我的大头兄弟。看来,你对我的话还真记在心里,还挺在意我的感情。气消了大半,心里说, 这个朋友交得。接着,<span style="font-size: 18px;">我还是深沉的说,你说,该怎么补偿让我惊心动魄的那一夜。他说,又怎么了。</span>我对他说起了那一夜的奇遇。听后,他说,在这个世上,我是不信有鬼的。鬼要吓人,吓不死人,人要吓人,会吓死人。你说呢。我说,想入非非是可能的。但,坟地边移动的树叶又怎么解释,这种物理现象确实是我亲身经历的呀?</p><p class="ql-block"> 随后,大头兄弟的举动,着实让我好生感动。他从洗的发白的黄书包里拿出我的手稿。从第一页就开始用红笔工工整整的写下了每页的评语。有几处,文笔写的很流畅,有几处,反复地涂抹几回,似乎他也没有找到比较完美和准确的提法。今天看来,除去当时特定的用语外,文字稍显稚嫩,但,意见却很中肯。</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他说,小说的名字叫趸棉场上的风波,象似一篇通讯报道的标题,我说,那就叫趸棉如何?也不理想,更像是一篇技术论文。那用什么呢?想来想去,不如就以主人翁的名字为题,叫小燕子吧。这个好。重点突出知青人小心红,最小的知青就是六九届初中毕业生下乡的,全国也没有六九届高中毕业生。就这样定位,不容易混淆。再说,咱们知青最有名的典型不是有个河北的,叫邢燕子嘛。同名不同姓。有寓意。用这个题目,很容易让人联想,这是一部描写知识青年的作品。</p><p class="ql-block"> 再就是阶级敌人用什么工具搞得破坏。原稿,我写的是富农指使儿子用刀片割破薄膜的。他提出质疑,说,城里人用刀片还可以理解,但,农村却很少有人用。既然,富农的儿子会剃头,那不如改为用剃刀作案,这样的话,为破案留下些蛛丝马迹。对不。</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提的这两点大的建议,对我触动很大,为完善我的作品确实有帮助,不觉地对他更看高一线。当然,他还让我在一些细小的情节处理上要注意些画面感,比如,在结尾时,小燕子奔跑在棉田里,身后的大草帽随风起舞,帽沿上的八个红字醒目地跳入眼帘:广阔天地 大有作为。</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18px;">那天,我们谈了一整个下午。他,留没留下来吃饭,不记得了。但,我有意地往白色的搪瓷缸里倒了一满杯白开水,递给他,说,喝口水吧。然后,他笑了笑,明白我的意思,学着我,吹了吹热气,咽了两口。几乎同时,我俩说出,君子之交淡如水。</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虽然,我和大头兄弟不是一个队里的知青。没有那种朝夕相处、日久生情的环境。但,我们很珍惜有限的接触,让情感在次次的交往中得以升华。我们的话题,从开始的小说、诗歌的创作,到时下的文坛的乱象。有时,也会谈谈论时局,对之前的老知青大部分都招工回城的信息,愈发看出些端倪,看到了希望。我们坚信,只要在农村不闹出大的事儿,招工返城该不是什么奢望吧。</p><p class="ql-block"> 记得,在春天的一个日子里,我和大头兄弟好像对那天的报纸上刊登的诗歌,特别的不以为然,好一顿数落,被我们嘲笑为标语加口号式的大杂烩。简直是糟蹋版面。于是,我心春意萌动,说,我想搞几首诗,投出去。行不。大头说,拿来看看。于是,打开箱子,拿出一本淡黄色的折叠夹,翻开精心整理好的咏物抒情组诗,每首诗都用裁剪好的描图纸分隔开,有万般静寂的《月夜》,有相思子规的《杜鹃》,有洁白有瑕的《雪》……我得意地说,看看我的诗,是不是有一种别样的观察与思考。</p><p class="ql-block"> 他看见箱子里还有厚厚的一整套文化大革命前的老高中数理化的教材合订本,还有大姐夫送的小鸡啄米的小闹钟……大头说,你的箱子里还真有些宝贝那。我说,你看看这首。把自认为写的最用心并最唯美的《雪》抽出来,让他先看。那是我来到农村的第一个冬天的偶感。诗的大意是,无垠的大地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朝阳初照下,纯洁的象征•雪•充满了我的全视野。当冬日悄然升过我的额头时,我用双手掬起一捧晶莹剔透的白雪,虔诚地高举过顶,任由暖阳的光和热的吸纳,任由雪在手上渐渐地融化,随之,纯洁的外衣被剥去,美丽被戳破了。在掌心里的茧花里唯有那沉淀下的点点尘埃。</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他反复地看了三遍,说,你的胆子比我大。我不解的说,什么意思。他说,我真没看过有人这样写雪的。我说,与众人不同,不是更好吗。他没接话。我说,能拿出发表吗?他摇摇头,坦诚的说,先不说能不能发表。就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拿来说事儿,恐怕,你这辈子就得呆在这儿啦。</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明白他的意思。虽然,他没有我的文笔细腻和犀利。但,他的政治敏感远胜于我。虽然,我的思维活跃而纯粹。他的成熟却不得不使我多了几分尊重。更何况,我俩都记得,大画家黄永玉的水墨画用墨重了,说是追求黑暗,画了个猫头鹰活灵活现的,却被四人帮批判成对社会主义新生事物睁只眼闭只眼。 </p><p class="ql-block"> 虽然,有些不舍,我还是把我的至爱《雪》当火柴给点了烟。当然,今天看,这根本就是个笑谈。可在当时,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事业也会一帆风顺。人嘛,往往有这种心态,失去了的就是最好的。想想我和大头毙了的《雪》,依然不后悔,但,心里还是觉得挺可惜的。因为,至今再也没有写出这么好美的诗句啦。</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如今,退休了。赋闲在家。时间多了,常常会回想起那些过去的经历,特别是知青的那段岁月,特别有故事性,也是最值得慢慢韵味的。</p><p class="ql-block"> 在那艰苦的日子里,还能坚持爬格子,又不追求发表,其乐融融啊。真是可歌可叹的少年梦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