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贽之死

晓刚

<p class="ql-block">眼前的大河,宽阔而平静,一如千百年来的模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岸边世代劳作的人们也许没有见过,在此之上的千百里以外,大河是清澈见底的涓涓细流,当然也可能没有见过,在此之下的千百里以外,大河是悬于空中的灾难之河。源头的涓涓细流以眼前平静的大河为方向,下游的灾难之河则以眼前平静的大河为源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犹如行走在世上的人,看到的都是生命存续期间的景致,而不能目见自身的生命之前和生命之后的世间百态。除了哲人,又很少有人去思考千百年前的人跟自己有什么牵连,自身又与千百年后的人有什么瓜葛?但无可置疑的是,这之间确实存在着某种关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明万历三十年(1602年)农历二月,甘肃河州莲花寨段的黄河干涸。这让岸边的人们惊骇不已:也许上天要降下灾祸了。此时,3000里外的北京,一队勇武威猛的锦衣卫用门板将一位76岁的老者抬进了北镇抚司监狱——诏狱。【1】</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月中旬,年已不惑的明神宗朱翊钧收到了锦衣卫的报告:“贽逮至。惧罪,不食死。”【2】</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奏章中的“贽”,即那位76岁的老者、钦点的要犯——“和尚”李贽。按照锦衣卫的报告,李贽是“绝食而死”。其实,李贽的死远比绝食要惨烈的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季春的北京,玉兰花开的正艳,暖暖的春风渐渐吹走了料峭的寒意,但在阴森的诏狱,仍然能够感到一阵阵的阴冷。三月十五日,李贽一早起来,洁净颜面,整理僧袍。身在狱中的李贽虽已76岁高龄,且身染沉疴,但依旧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自入狱以来,李贽常常陷入沉思:几十年的艰难苦恨,恣肆狂放,一遍一遍地在脑海中回放。然而,狱中的侍者很难从李贽的脸上看到情绪的变化,在侍者的眼中,李贽和蔼慈祥,却又透着一丝高傲,这高傲来自他的内心深处,倔强且不可撼动,禁不住让人仰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多日不曾剃头,不合僧仪啊。”李贽轻声念叨着,请求侍者为他剃发。侍者端来一盆热水,拿来剃刀,慢慢剃净了李贽的毛发。</p> <p class="ql-block">李贽抚摸着光滑的头皮,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趁着侍者转身收拾器物的短暂时机,李贽抓起剃刀,迅速割开了自己的喉管,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看着眼前的景象,侍者惊恐的手足无措。李贽没有立刻死去,在鲜血浸染的狱中床榻上,苦苦支撑了很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和尚痛否?”侍者问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痛。”此时的李贽已经不能言语,但神情平静,他用手指在侍者的手上写下了两个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和尚何自割?”侍者不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七十老翁何所求?”【3】这句不需要答案的问句,是李贽留在世间的绝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将头临白刃,一似斩春风”。在数年前写就的《老人行叙》一文中,李贽引用了东晋法师僧肇的临终诗句,似乎为自己的离世埋下了伏笔。在经历了两天的煎熬以后,李贽决绝而又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半个多月前的二月二十三日,七品言官礼科都给事中张问达上疏万历皇帝,弹劾寄居在北京通州的李贽“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司马光论桑弘羊欺武帝为可笑,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未易枚举,大都剌谬不经,不可不毁者也。”【4】</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张问达历数李贽的恶行:与无良人士游于尼姑庵院,勾引良家女子入庵讲法,甚至同宿,挟妓女白日同浴,其言行引得无赖少年强抢民财强掳人妇,一些缙绅士大夫也跟着烧香拜佛,不敬孔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张问达告诉皇帝这个“道德败坏、不讲礼法”的李贽已经从湖北麻城来到了北京通州,若不惩治,必将祸乱京师。建议将李贽发回原籍治罪,其刊刻书籍,尽行焚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此时的万历皇帝,已多年不上早朝,荒于政事,但对七品言官张问达这封并不怎么起眼的奏章,却分外用心。对于张问达奏章中列举的李贽“恶行”,万历皇帝根本没有兴趣。他知道,那不过是言官构陷他人的说辞,谁能相信一个古稀老人“侮人妻女,狎妓妄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触动万历皇帝神经的是“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儒学是定国安邦之本,岂能随意玷污,不以夫子之道为据,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万历皇帝很快作出批示: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5】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刻未刻,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徒党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一并治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个批示打破了以往的惯例,众臣讶异。按照惯常做法,大臣在弹劾某人时,一般会提出从重的处理意见,而皇帝则“仁厚宽宥”,从轻发落。这一次,言官只是希望将李贽遣返回原籍,而万历皇帝却要严拿治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锦衣卫迅速捉拿了李贽,投入诏狱。此时的李贽应通州致仕官员马经纶的邀请,住在马家庄院里。</p> 几天以后,御史康丕扬上疏“不逐李贽,无以端天下之习”;礼部尚书冯琦上疏盛赞万历皇帝治罪李贽是“辟邪之盛举”。<br><br><div>在后人看来,这两位比张问达官阶高出很多的二品大员,一定是参透了皇帝的心思,才行此落井下石之举。<br><br><div>万历皇帝再次快速批示:近日学者,不但非毁宋儒,渐至诋讥孔子,扫灭是非,荡弃行检,复安得节义忠孝之士为朝廷用?<br><br></div><div>万历的忧虑在于:如果任由李贽这样胡闹下去,天下士子将不尊礼法,并不为朝廷所用,这是关乎国家根本的大事。“愚蠢的暴君用铁链束缚他的奴隶,而真正的政治家则用奴隶自己的思想锁链更有力的约束他们。”【6】万历皇帝知道,对王朝统治最大的威胁是离经叛道的思想异端,而李贽恰是一个自称“异端”的人。<br><br></div><div>从张问达上疏到李贽自刎,只有短短的二十几天。<br><br></div><div>万历年间,党争为患,但在逮问李贽这件事上,却罕见地上下齐心。然而,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王将相们一定没有想到,逮杀李贽开创了中华帝国“以思想言论治罪”的先例。<br><br></div><div>有明一朝,自然灾害接连不断,后代学者总结元明两朝发生过9次持续较长的灾年,称为“九重深渊”,这其中有6次发生在明朝,而万历年间就有2次。李贽离世的前一年——万历二十九年,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江苏、浙江等地旱涝不均,两京(北京、南京)、阜平、苏州发生饥荒,阜平饥民甚至食子果腹,苏州官府不顾灾情强行逼税,灾民打杀7名税吏。<br><br></div><div>李贽死后不久,天下大旱。</div></div> 二 <br><br><div>李贽者何人,为何万历皇帝对他如此痛恨,甚至不惜痛下杀手?<br><br></div><div>明世宗嘉靖六年(1527年)十月二十六日,福建泉州府晋江县的私塾教师李白斋的妻子徐氏诞下一子,取名李载贽,后来为避明穆宗隆庆帝朱载垕的讳,改为李贽。<br><br></div><div>李贽的家境并不富裕,很多时候一家人只能勉强糊口,但他从小就有着过人的天资,对学问和问题总能说出与众不同的见解和论述。12岁那年,李贽写出了一篇《老农老圃论》,对孔子进行嘲讽和批评,让老师和同学等一众人等刮目相看。<br><br></div><div>26岁,李贽第一次参加乡试,即中得举人。此时的李贽,可以继续进京参加会试,取得贡士以后再参加殿试,中进士。但是,李贽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挂名吏部。明朝官制允许举人到吏部挂名等候职位,这样做的不利之处是无法预知什么时候能等到官缺。<br><br></div><div>贫穷,是李贽作出这一选择的关键因素。李贽6岁丧母,他是家中长子,下有7个弟妹,父亲靠着做私塾先生的微博收入养活着几个孩子,为了家中生计,李贽不得不四处奔波,却仍然无法改变家中的窘境。<br><br></div><div>吏部挂名4年以后,李贽得到了他的第一个官职——河南辉县教谕。把这个微末的职位列于“官位”之中,实在有些难堪,因为这个职位没有品级,甚至连最末等的从九品都算不上,且薪俸很低。但不论如何,李贽24年的官宦生涯,是从这里开始的。</div><div><br></div><div>明朝是一个对官员极其苛刻的朝代。皇帝经常将犯上直谏的官员的屁股当众展示出来,一顿板子打的皮开肉绽,而官员们为了表现自己的忠心,也有意冒犯皇帝,只为了让皇帝打自己的屁股,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屁股是忠心的标志,遭受廷杖也就成了可以炫耀的荣誉。在中国古代,熟读子集经典的知识分子是权力的追逐者和掌握者,同时也是权力的谄媚者。官职小的谄媚官职大的,官职大的谄媚官职更大的,皇帝则接受所有官员的谄媚,病态的谄媚是官场的常态。<br><br></div><div>李贽官职低微,难以取得在朝堂上被打屁股的资格,他的痛苦更多地来自于微薄的收入难以养活家人的性命,他曾经生下过4男3女,但最终只养活了一个女儿。李贽在官场底层混迹了20年,这些年里,有3个孩子是冻饿而死的。<br></div> 担任辉县教谕4年以后,李贽迁至南京国子监教官,但仅仅只干了几个月,父亲去世,回乡丁忧。<br><br><div>丁忧三年制满,李贽举家入京候补,苦等10个月没有官缺,他只能到私塾当教师维持一家用度。一年后,任国子监博士,不久次子身亡。这一年,李贽38岁。也就在这一年,李贽的祖父去世,他再次回乡守制1年。回乡前,他将妻子和孩子安置在了辉县,等他守制归来,二女儿和三女儿也已饿死。这一年,李贽39岁。<br><br></div><div>在后来的10年间,李贽先后做了礼部司务、南京刑部主事、刑部员外郎等官职。50岁时,李贽迎来了官宦生涯的真正转机——调任云南姚安知府。<br><br></div><div>这里,我们说一下李贽的官位。<br><br></div><div>知,官制用语,最初是兼官形式之一,即以他官暂时主持某一官衙的事务。宋朝派遣中央官员主持地方事务,多用此称谓,是实际任命的官员形式,后世成为正式官称。知府,官名,地方行政机构——府之长官。宋朝始置,称“知某府事”。明朝时以知府为正式名称,掌一府之政令,核所属州县之赋役、诉讼等事,汇总于布政司、按察司。按照明朝官制,知府为正四品。【7】<br><br></div><div>正四品的李贽,在明朝官场里算不上很大的官,但也肯定不是很小的官。“法令清简,不言而治”,这是明人袁中道所著的李贽传记——《李温陵传》中对李贽官绩仅有的记述,李贽治下的姚安可谓太平。“禄俸之外,了无长物”,可见李贽不是个贪官。<br><br></div><div>在姚安期间,李贽经常与当地僧人谈经论道,后来干脆躲到鸡足山阅经不出,御史刘维钦佩他的为人和节操,上疏朝廷,允许他致仕回乡。苦苦支撑20多年得来的官职,就这样轻易丢弃了,也许曾经犹豫,但却从未反悔。</div> 李贽,注定是个不平凡的人。<br><br><div>万历八年(1580年)七月,李贽离任姚安知府。离开姚安以后,李贽开始游历云南,原本准备在云南常住,但是遭到了妻子女儿的反对。次年,李贽来到湖北黄安寻访好友耿定理,在耿定理的资助下定居下来,自此开始潜心著述讲学。4年以后,李贽将妻女遣送回福建家乡,自己则由黄安迁居麻城,住进了一座释教禅院。这次变故的主要原因是耿定理在前一年去世,而李贽则与耿定理的长兄耿定向不睦。身居高位的耿定向是明代著名的理学家,官至户部尚书,尊奉儒学正统的耿定向害怕李贽教坏耿家子弟,嘱咐家中子侄远离李贽。<br><br></div><div>万历十六年,住在麻城芝佛院的李贽索性剃光了头上的毛发,当起了“和尚”,但李贽的剃发并不是依照佛教仪轨进行的剃度,所以至多可以算是居士,而不能算是真正的僧人。<br><br></div><div>明朝的开创者洪武皇帝朱元璋年轻时入寺当过和尚,后来加入了打着佛教旗号造反的农民军行列,他对元朝崇尚佛教造成的诸多弊端深有感触。即位当皇帝后,朱元璋对佛教的控制相当严格。《申明佛教榜册》规定僧人不得结交官府,俗人无故不得进入寺院,男子非40岁以上,女子非50岁以上不得出家,出家者须经过考试方能取得度牒。但到了明朝中后期,官僚士大夫参禅学佛者逐渐增多,佛教对社会风气的影响也日渐增强。李贽就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入禅院当“和尚”的,但是从他的一贯作风来看,出家之举又似乎带有挑战传统士大夫价值观的意味。</div> 在湖北的20年,李贽完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工作,《焚书》《藏书》《易因》等重要著作都在这一时期完成。他的学问和文章很快受到了人们的关注,身边聚集了众多的拥趸,社会各阶层的人都能聆听他的讲学,其中不乏士子学生,甚至姑婆女眷也对他钦羡不已。<br><br><div>然而,李贽的行为却让地方官员愤恨不已,这些替皇帝牧守地方的官员们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教化地方”,他们认为李贽在蛊惑民众,与官府的意旨背向而行,这是不能允许的,必须加以惩治。但是,李贽除了讲学作文以外,并没有具体的可供惩罚的违法行为,不能逮问治罪。地方官员们想到的办法是将李贽赶出自己的辖区,只要不在我的地盘上祸害,你去哪里都可以。<br><br></div><div>经过几次较量,官员们都没有达到目的,最后干脆找了一群地痞流氓,在李贽住宿的禅院里放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万历二十九年,75岁的李贽被致仕官员马经纶迎请到了北京通州。<br><br></div><div>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br></div> 三<br><br><div>也许,李贽并不该死,该死的是他的思想。<br><br></div><div>李贽自称“异端”,是相对于儒学而言的。此时的儒学,是正统的国家意识,以儒家道学为主要知识体系的知识分子占据了王朝各级官员的位置,掌握着国家的政治权力;遍布各地的中等以上的地主也大都是这些人,他们同样掌握着国家的经济权力。<br><br></div><div>李贽对此展开了无情的嘲讽和猛烈的攻击。这里,我们先以李贽与耿定向之间的通信为基础,梳理一下李贽的思想脉络。耿定向,字在伦,号楚侗,人称天台先生,与首辅张居正关系紧密,为官清正且官绩斐然,是当世名臣,又因钻研理学卓有成就,多有弟子门生。<br><br></div><div>李贽曾经与耿定向多次通信,两人都很看重这些来往的书信,各自的文集也都辑录了这些信件。通过这些书信,后人们可以看到两人的思想观点和意见分歧,异端李贽之所以成其为“异端”,在这些信件中也可看出端倪。<br><br></div><div>李贽与耿定向的通信最早起于一次对“孔子和哲学”的争论。李贽并不认同遵循孔子和儒学是人生的唯一目标,“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而不用效法孔子来弥补自身的缺陷,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孔子没有出现之前,世上的人难道就不是人吗?【8】李贽“反对不假思索地将孔子奉为一切的权威”,如果人们的言行都以孔子为标准,便犹如“丑妇之贱态”。【9】学问的目的不是为了理解孔子,而是为了理解“道”。【10】耿定向则认为孔子是“万世之师”,孔孟之道是“万世之宪”,做学问要遵循儒学的规矩,循序渐进地学习和领悟圣贤经典,耿定向对此“深信之以为家法”。【11】</div> 除了不敬孔孟,李贽对道学的批判更是剜肉刻骨,入木三分。李贽抨击程朱理学是“伪道学”,言称天下不得安生的原因是因为“贪暴者的骚扰和仁者的大肆祸害”。所谓的“仁者”忧虑天下人不得其所,便急急忙忙要给世人找一个安生的境地,于是用德行、礼法来禁锢世人的头脑,用政令和刑罚来约束世人的行为,这样一来,世人反倒真的不得其所了。【12】李贽直言六经、《论语》《孟子》等儒家经典“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13】孔孟之道已经沦落成为限制人们创造力的牢笼,道学也早已不再是“原儒”所谓的修身养性和生命救赎之道,而是求得大富贵的进身之道。耿定向的观点是古人苦心积虑地寻找治世之道,让世人安居乐业,不忧饱暖,又以人伦天理教化人群,使人们有别于禽兽。所以,对于这样的道德“不可不依仿”。<br><br><div>李贽坚信每个人都可以通过学习和领悟而求得真理,耿定向则认为通往大道必须熟读儒学经典。李贽嘲讽耿定向如同村学的私塾教师,教导学生用力艰难但效果很小。自己则像统兵的将军,事半功倍。【14】<br><br></div><div>李贽与耿定向因通信而最终反目。李贽指责耿定向在何心隐【15】遇害时见死不救,不仁不义。耿定向斥责李贽当年回乡守丧时不顾妻女,任由两女饿死,没有心肝。有趣的是,《明史》对李贽的记载仅在《耿定向列传》中有寥寥数语,且多是恶言。</div> 除了孔子和道学,李贽痛斥高唱孔孟之道的官僚士子“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16】道学家们口呼道学,心恋富贵,是真正的伪君子。“昔日封使君,化虎方食民;今日封使君者,冠裳而食人”。【17】李贽惊呼,朝堂之上的冠冕者是吃人的恶虎。这个王朝最为智慧、最为高贵的人群其实是真正的伪君子,也正因为虚伪,高贵便卑劣不堪,不应受到民众的尊敬和膜拜。<br><br><div>李贽呼吁尊重个人的私欲,追求财富和爵位,可以满足人本身的生理和心理需求,应当顺从这种自然的趋势。【18】“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19】“穿衣吃饭,即人伦物理”,【20】这是对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有力批驳。李贽指斥理学本质上是统治阶级杀人的工具,而官僚士大夫阶层中的“君子清官”则是理学的坚定维护者和社会落实者,相比小人和贪官而言,君子与清官为害更甚。他因此提出了“贪官之害小,而清官之害大。贪官之害但及于百姓,清官之害并及于子孙”【21】的惊世之论。<br><br></div><div>在圣意不可违的皇权时代,从士大夫到黔首百姓,颠倒黑白者遍布街巷,指鹿为马实为生存之道,李贽却要作保持童心的真人。他说童心即真心,绝假纯真,失却童心也就失去了真心。人之初皆为童心,但随着长大纳入内心的“道理、义理”逐渐增多,童心也就一点一点地泯灭了,而六经、《语》《孟》等子集经典正是泯灭童心的道理和义理。</div> 李贽是个矛盾的人,他出身儒家心学泰州派,却极力抨击儒学;他试图从佛学中寻找安慰和出路,声称“儒、道、释之学,一也”,因为他们的初衷都是“闻道”。【22】在人生的后20年,李贽都是以“和尚”的面目示人的,声称要免除人世间的富贵之苦,真实求道,就不能不剃头做和尚。【23】李贽开辟了居士佛教同宋明理学对立的局面,【24】然而他却又自称“非儒非僧非道”;本已绝意仕途,却又偏偏喜好论述经世之略;【25】揭露批判官僚士族的虚伪本性,但却依靠官僚士族的接济生活度日。<br><br><div>李贽崇尚以民为本、至道无为的政治思想。希望出现身居高位的“怜才者”,使“大贤”得以效用,如果真的能够这样,他愿意杀身图报,不肯忘恩。诏狱官员责问:“你何以妄著书?”李贽回答:“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26】这最后的表述,让人们看到——李贽仍是个儒者,尽管他竭尽所能地将儒学批驳的体无完肤,但他的终极目的是改良儒学,清洁世道。爱之切,言之也苛!柏杨先生的这句话,也许是李贽一生所为的最好注释。他试图“在一个视世故为成熟,以谎言为真理的时代,要求我们人类从老气横秋回到人之初始,从理论的虚伪回到生命的真实。”【27】<br><br></div><div>李贽是一个儒者,但又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符合统治者理想的儒者。他是一个追求个性自由的儒者,他是一个力图作出改变的儒者,他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儒者。他希望自己成为儒学的改革者、复兴者,他尊奉先秦之原儒,反对宋明之后儒。李贽的问题在于,他揭露了传统儒学道德体系和治世之道的虚伪,但却没有树立起可行之于世的新的思想体系。“他挣扎,奋斗,却并没有得到实际的成果。”【28】对于统治者来说,李贽的改良是不被允许的,即使是来自内部温和的改良都难以实现,遑论来自外界的改变。<br><br></div><div>所以,李贽的失败是注定的。<br></div> <div>也许,李贽并不该死,该死的是他的思想。然而,李贽的肉体和思想是统一的,思想被戕害,肉体也必将毁灭。在传统中国,知识分子是王朝的歌颂者、赞誉者和维护者,且只能是歌颂者、赞誉者和维护者,知识分子一旦有了自由的思想和意识,被剪灭则是唯一的出路。以此来看,李贽恰是传统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标志性人物。<br></div><div><br></div>李贽不怕死。他说有生必有死,就像有白天就一定有黑夜。【29】死没有什么可伤感的,反而生倒是值得伤感。【30】李贽认为死亡分为五等,像屈原那样心怀信念、由自己决定的死亡是“第一等好死”。【31】李贽为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第一等好死,他用死亡宣示了最后的骄傲和尊严。<br><br><div>李贽,如同一束投向黑暗的光,实指望这束光洞穿黑暗,照亮人心,但最终却只是漫漫长夜中的一只流萤,倏然而逝。他的死,是与世间决绝的告别,也许更是血腥的警醒,但这警醒犹如丢入池塘的石子,并没有激起多少涟漪。(完)</div> <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1】明代诏狱由锦衣卫掌管,诏狱关押之罪犯均为皇帝下旨羁押的,即皇帝的监狱。</p><p class="ql-block">【2】《明神宗万历实录》卷三九六</p><p class="ql-block">【3】《李温陵传》</p><p class="ql-block">【4】《明神宗万历实录》卷三六九</p><p class="ql-block">【5】厂:由太监统领的特务机关东厂;卫:御林亲军锦衣卫;五城:维持京城五个城区治安的五城兵马指挥司。</p><p class="ql-block">【6】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p><p class="ql-block">【7】《中国历代官制大辞典》</p><p class="ql-block">【8】《答耿中丞》</p><p class="ql-block">【9】《何心隐论》</p><p class="ql-block">【10】卜正民——《哈佛中国史·元与明——挣扎的帝国》</p><p class="ql-block">【11】《答耿中丞》</p><p class="ql-block">【12】《答耿中丞》: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贪暴者扰之,而“仁者”害之也。“仁者”天下之失所也而优之,而汲汲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絷其四体,而人始大失所矣。</p><p class="ql-block">【13】《童心说》</p><p class="ql-block">【14】《答耿司寇》</p><p class="ql-block">【15】何心隐:明代思想家,原名梁汝元,字柱乾,号夫山,江西吉安人。因曾反对内阁首辅张居正,万历七年(1579年)被湖广巡抚王之垣于武汉逮捕,乱棒打死。</p><p class="ql-block">【16】《三教归儒说》</p><p class="ql-block">【17】《焚书》</p><p class="ql-block">【18】《答耿中丞》: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p><p class="ql-block">【19】《藏书》</p><p class="ql-block">【20】《答邓石阳》</p><p class="ql-block">【21】《焚书》</p><p class="ql-block">【22】《三教归儒说》。三教合一思想产生于元代,即认为儒、释、道信仰传统同物异名。蒙古统治者对各种神明和神秘力量均保持尊重和敬畏,汉地的宗教多元性促使元人在多种信仰体系中找到了一致性。</p><p class="ql-block">【23】《三教归儒说》:今之欲真实讲道学以求儒、道、释出世之旨,免富贵之苦,断断乎不可以不剃头做和尚矣。</p><p class="ql-block">【24】《佛教史》</p><p class="ql-block">【25】《李温陵传》:本绝意仕进人也,而专谈用世之略。</p><p class="ql-block">【26】《李温陵传》</p><p class="ql-block">【27】张再林——《车过麻城 再晤李贽》</p><p class="ql-block">【28】黄仁宇——《万历十五年》</p><p class="ql-block">【29】《伤逝》:生之必有死也,犹昼之必有夜也。</p><p class="ql-block">【30】《伤逝》:勿伤逝,愿伤生也。</p><p class="ql-block">【31】《五死篇》:人有五死……屈平之死,乃为天下第一等好死。其次临阵而死,其次不屈而死……又其次则为尽忠被谗而死……又其次则为功成名遂而死……总有优劣,均为善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