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头

万元

老家北凌人把理发叫作“剪头”。

儿时的剪头，倒是如唐代诗人孟郊诗云：“十日一理发，每梳飞旅尘”般。生在农村，父母亲忙碌，小儿的头发长到可以扎辫子了才剪，头发脏到洗几盆黑水才洗。

小的时候，剪头都是母亲拿起她那把剪布裁衣用的大铁剪，让我们兄妹几个端座于门前的老柿树下，胸前围裹着她的黑色大褂子，帮我们把长发剪短，男孩女孩清一色的蘑菇头型。

学龄前的孩子们，彼时对头型不重视，爽的是剪头之后的洗头：母亲力大惊人，用两只大木桶从堰塘里挑来清碧甘甜的河水，把我们新剪的头一把按在她陪嫁的大铜盆中，用水瓢舀上水沿头顶浇下，再用她早先收藏的皂角(皂角树上结的籽)使劲地在我们的头上揉搓，最后用石碱再搓洗一遍。我还好，一桶水就冼净了头，我那顽皮的三弟，每回都得一担水。

再长大一些后，小伙伴戏谑母亲剪的蘑菇头型为“马盖儿头”。说实话，孩子们并不清楚这“马盖儿”为何物，只晓得是个不好的物件儿。

我也就吵着闹着不再让母亲为我操剪刀剪头了。

那时候，村头十天半个月会有挑着剃头担子的剃头匠来到。

剃头匠用桑木扁担挑着：一头是红漆长方凳，凳腿间夹置着三个抽屉，最上一个是放钱的，钱是从凳面上开的小长方孔里塞进去的；第二、三个抽屉分别放置围布、刀、剪、梳、镜子之类工具。另一头是个长圆笼，里面放一小火炉，火炉里烧着猩红的木炭，上面放置一个大沿的黄铜盆，水总保持着一定热度。下边三条腿，其中一条腿向上延伸成旗杆，杆上挂着磨刀布和手巾。

人们常说的“剃头挑子一头热”出处在此吧。

剃头挑子剃一回头五分钱，刮胡子掏耳朵剪鼻毛打眼角再加一分钱。

能领着一大群弟妹去剃头挑子那儿剃头的，大都是生产队里能吃饱饭的人家。

进入北凌中学读书之后，我的理发是在北凌公社大会堂北侧瘸子理发店里完成的。

瘸子先生身材瘦小，白白净净，戴一副宽边眼镜。乍一看，瘸子先生不似理发之人，倒好像是教书先生。

他小的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一条腿短一条腿长。初中毕业之后，干不了农活儿，家人凑钱让他跟着剃头匠学了理发。

这瘸子先生天性聪敏好学，新华书店里所有关于理发方面的书籍，他都买来读了，而且许多章节他能复述如书。

虽偏僻于乡村一隅，他的理发理论已经高于他的师傅那辈人了。

瘸子先生大我八、九岁，攀论起来我们还是远房亲戚。

他读的书多，他买的书也多。每回去他的店里，总能借一、两本书带回家去熬灯油夜读。记忆中的四大名著、一些外国小说都是他借我的。

读过书之后的读书人，话最为投机的应该是相互交流读后感想。

一开始，我都是听他的高谈阔论。渐渐地，我也与他小有辩论。直至后来读了姚雪垠的新著《李自成》，我们对农民运动的某些观点大相径庭。我们好像争论过。

几十年之后，以我现在的知识结构、理论修养、世界认知水平，他的很多立论是有远见的。怎奈我少年气傲，见得一木以为知晓了整个森林般的浅薄。

少年的我在他面前，我读的书实在是少。

参军以后，我很少有机会回北凌。

几十年来，再未见到瘸子先生。

唐人韦庄诗云：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少年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当兵入伍后，战士们的理发都是战友间用推子推的。

我的战士生涯服役于浙江省军区后勤部警卫排。部机关大门口有专为干部、战士服务的理发室。但是，我们的郭排长对我们的要求非常严格：理发不允许去理发室，警卫排的战士人人要学会理发。

老郭是个在排长位置上干了十一年之久的安徽人，性情豪爽。他参军时初中没毕业，但他酷爱买书、读书，他二胡拉的好，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书法。一年后他调任警卫营副营长时，光书籍就打包了3大箱。

战士的理发，其实就是用手推子推头。

新兵在新兵连集训，头发长了是老兵帮推的。

告别新兵连刚刚下到班排的新战士，老郭拿来2把推子，叫大家自学推理。好几位急于表现的新兵还没学会熟练地使用推子就上头操作，结果头颅毛发深一块、浅一块的，像猪啃了似的，最后都索性推成光头。

推子到我手中后，我没事的时候就在手臂上练习手感，直推得皮肤生疼。

晚饭后，我约老乡文元来到他负责的养猪场。在喂饱了“二师兄”后，用推子在它们身上练习。几日下来，横有模竖有样了，自我感觉良好，可就是没有人愿意让我试试。

半个月之后，一同入伍的同乡战友王加宏自告奋勇找到我理发。

我搬来小方凳子，让他坐在门前的大榕树下，给他围起白布裙，左手拿梳子、右手推推子，有模有样地给他推起头来了。

开始我的手还有些抖动，偶尔推子夹住他的头发。加宏鼓励我说：我不怕疼的，不行你就给我推光头。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面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二十分钟之后，一个崭新的寸发加宏立在大家面前。

郭排长带头为我鼓起了掌。

“发根平整、边线整齐”是老排长对我第一次给人理发的评语。

从此后，文元、储杰等同乡战友也找我给他们推发了。

年底，随着警卫排精简整编为警卫班后，大家都去机关理发室理发了。我这个自认为还可以的推发手从此也就荒废理发手艺了。

第二年秋季，我西行远赴重庆读书，与王加宏一别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入伍30周年战友聚会时，作为组织者的我曾多方寻找王加宏，没有人知晓他。

王加宏：我的战友，你在哪里？

军校的数年学习生活，对我们的头发要求严苛到极致。

每周的军容风纪检查，我们的陈有华队长、李子江队长总会盯着队列中每一个学员的后脑壳。有谁的头发超过帽沿或长于寸发，他们必然亲自操剪，将长发剪去，拉得老长的脸才会变成笑脸。

在部队服役17年，理发是严格按照《内务条例》的规定统一发型。自己没有选择、没有喜好。

(战友龙泉的伊姿美容美发店<左上一为龙泉先生在给顾客服务>)

离开部队之后，开始几年不习惯留长发，时间不到20天就得理一回发。

春夏秋季还好，冬天不戴帽子头发短了不好受。

头几年，我在我小兄弟那儿理发。他师从上海的邵师傅，我享受着海派的细腻服务：小弟洗、剪、吹、刮、采耳技艺精湛，服务周到。

几年后，小弟转行去了外地一家公司当管理经理，我另寻理发去处。

相逢尽是弹冠客，此去应无搔首人。

经同事介绍，我来到人民东路的颜昌喜理发室理发。

颜师傅大我10多岁，早先服务于海安城里国营理发店。单位改制后，他在航运公司楼下租了一个店面，开门营业。

颜师傅的店里每天人来人往，顾客盈门。下棋的、听收音机的、侃大山的等待理发的客人常常坐满了他那二十多平方的理发天地。

颜师傅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剪、剔、染、接、活、舒、补等传统理发师的十六种技艺，样样精通、式式在行。他热情的态度、细心的问候、娴熟的手艺、周到的服务，让人倍感体面与温馨。

不论男女，无论老少，他对每个客人都坚持亲自打理好底线、剪好大模样后再交给徒弟们去洗、剪、吹，最后再回到他这手中：修、刮、捏、捶、按、采耳等服务。

到颜师傅店里理发，你得有足够的耐心等待。

他不急不躁、不温不火、款款有声、舒服有序、心平气和、温文尔雅。细腻的手法、精臻的技艺、足够的耐心，让你有宾至如归之感。其他不表，单单刮脸这一道工序，他得给你换上三条热毛巾把子，轻轻刮蹭之间，每回我都会在他的忙碌之中自然浅睡、鼾声小起。

不教白发催人老，更让春风满面生。

我把头发交付给颜师傅打理，一理就是十多年。

前几年，迫于房租暴涨的压力，颜昌喜理发工作室南迁王府大酒店隔壁里巷。

颜师傅已老，但依旧顾客盈门。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海安古城之内，除了颜师傅在理发界口碑技艺上佳外，还有人民医院东家属区内的上海邵师傅、在草坝口开店数十年“根据脸型理发”的张师傅(他曾经多次在市、县理发技艺大赛中获奖，因城市拆迁现搬去距离小城十多里的乡村隆田花苑小区营业)。

有道是：

进去时，蓬头长发垢面，

出来后，头发一丝不乱。

虽为毫末技巧，却是顶上功夫！

(龙泉先生在九莲新村“龙泉美容美发店”给顾客理发)

我的同年老乡战友龙泉先生，海安市韩洋乡人。幼时家境贫寒，初中毕业后跟随师傅学理发。

少年龙泉生性顽皮，性情浮躁，常常在理发师傅的严苛训斥与布裙的抽打中得以静心学艺。

那年秋季，带兵的排长看中了待人热情、谦逊的青年龙泉，招他弃刀从戎。

人去人非情已远，长亭恨别几春秋。

四年之后，龙泉退伍回到家乡。

不熟谙农事的龙泉，很不情愿地重拾理发工具，世事早巳物去人非，生意清淡。

为了生存，龙泉处理完家事，拿上仅有的10块钱，再回杭州。

龙泉在一位老首长的帮助下，在体育场路干休所门口找了小半间房给老人小孩儿们剪剪头。

南风吹来春满城，改革开放后的杭城发展日新月异。

聪明好学的龙泉多次北去上海、南下广州拜师学艺。

新潮的发型、完美的服务，没几年工夫，龙泉在那一条街上小有名气。

灵心胜造物，妙手夺天工。

几年之后，龙泉在省政府后街盘下一店铺，伊姿美容美发店生意红火。

山空云断得流水，咫尺万里开江湖。

又过了几年，龙泉又在对面的小区内新开了“龙泉美发”分店。

杭州城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找龙泉先生打理头发，得提前预约。

前几年，龙泉先生又在闹市区的文三路九莲新村开了“龙泉美发”新店。

天堂杭州，这些年来我几乎每年都要去一、两回的。每次去，只要得闲，都要龙泉为我操剪梳理一下那渐渐不多的头发。

年岁渐高，龙泉先生的手艺再好，虽说不能剃除我老脸上的苍桑印记，但兄弟般的情义，却也让我顷刻之间焕发了精神，重现昨日的阳刚！

岁月渐老，渐渐悟彻：人活的乃是一种精神、一种生活享受。

发长须理，理出人身精神；

理发须好，享受人间快乐。

(文中图片来自万元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