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

王书題

我的叔叔（站立者是叔叔，和战友庆祝胜利，共产党接管保定留念）

（一）

叔叔的大名不知叫什么，只知道父亲名叫铁，叔叔名叫铜。我们在西安，叔叔在天津，两家没有过多来往。

我一生只见过叔叔两面。第一次见面 ，是叔叔和婶婶离休后一起从天津来西安看望父母，父母将我们姊妹都叫回到家中。头次相见，叔叔的身高让我惊讶，多少次梦里梦到叔叔，他也和爹爹一样魁梧高大。但见了面才发现叔叔和父亲脸模样很像，都是长方脸，高鼻梁，厚厚的嘴唇，一双单眼皮大眼。但叔叔个子要比爹爹低很多，身体偏瘦。母亲说，叔叔生下来就没了娘亲，吃村里多家奶妈的奶得以生存，小时候受亏了，没长起来。叔叔的性格和父亲很像，话语都不太多，父亲威严稳重，一般不多说，说一句就掷地有声，必须听他的。叔叔敦厚尔雅，不多说，一说就透着恭敬谦让文雅，让人心悦臣服。

叔叔一来到西安，看父母家没微波炉，与谁也没说，自己一人专程进城给父母买了一个。我们全家请叔叔婶婶到西安老孙家吃的羊肉泡，叔叔婶婶直夸好吃。因我们要上班，在家没多停留，与叔叔婶婶没过多交流。只记得叔叔要走，买不到卧铺票。那时火车卧铺票特难弄到，特别是一次要两张下铺。为给叔叔弄票，我爱人到铁路局托人，给弄了两张西安到天津的下铺，我们送她到车上，陪他们到渭南，我们下的车。

第二次，是在一九九七年，我到北京中央党校学习，受父母委托，星期天休息时，专程去天津看望叔叔婶婶。叔叔住天津锦州道一栋木制的小洋房里，楼梯地板全是木质，两室一厅的房间窗户较多，大都是由一块块彩色小玻璃镶嵌，水管在屋外边。一看就是解放前外国人盖的，年代久远，木板裂缝，坑洼不平。叔叔家没有像样的家具，朴素简单，还不如我们一般老百姓家，这是叔叔给我的第二个没想到。

叔叔和婶婶都是离休老干部，叔叔在省机关，婶婶在天津银行，工资待遇不薄，两个儿子都是受高等教育，都是留学博士，一个还定居美国。叔叔家的经济条件應該很好。生活艰苦朴素这可能是日积月累养成的习惯，也可能是老干部的作风吧。

叔叔和婶婶很高兴我来看他们，弄了好几个菜，其中有一盘大虾，耀眼夺目，格外馋人。还特意将大伯父在天津打工的儿子久战叫来。这顿饭惹得久战弟弟好不高兴，一边吃一边说，我来这儿吃饭多次，从没吃过这么好的虾，姐姐面子大，叔叔太偏心了。婶婶忙解释，‘’今天碰上好的了‘’。后来婶婶才告诉我，叔叔听说我来，高兴的一大早就出去购买，很少这样兴奋过。我明白，叔叔这样待我，是对我父亲思念的呈现。

叔叔的童年，是父亲陪着他长大，从小抱住他，领着他，带着他，父亲一天学也没上过。没了娘的日子，父亲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帮助爷爷撑起那个摇摇欲坠的家。到了叔叔该上学时，爷爷在家种地，父亲出外干瓦工打零工，挣钱供叔叔上学，叔叔上学成人，父亲27岁才成家。

叔叔满脸笑容，为我忙前忙后，向我述说老家的情况，述说有一年洪水泛滥，威胁京津冀人民安全。他受命抗洪前线总指挥，冒着生命危险，夜以继日奋战抗洪一线，指挥正确有力，最大限度减少了老百姓损失。述说天津缺水，水比油金贵。他自费多地考察，向上级部门提交引水进津可行报告。婶婶说；难见你叔有笑脸，还说这么多话。

（二）

2018年 清明前夕，我来到天津，看望叔叔和婶婶。在养老院里见到步履维艰，行动缓慢的的婶婶，她人看是老了，但她思维清晰，说话硬朗，不像是95岁高龄之人。养老院条件很好，卧室客厅两房一卫，电视，洗衣机，家具等齐全，与家并无二样。墙上挂着孙女放大了的照片，挂着儿子画的油画，屋里充满温馨。婶婶生活除养老院照顾，还从老家亲戚家请来一侄女陪伴照顾。看到婶婶晚年生活这样舒适安逸，我很为她高兴。

在养老院里见到从美国回来的大弟弟福生，他是春节回来没走，一直陪伴母亲。

得知了叔叔是2012年10月17日去世，享年88岁。叔叔是在睡梦中走的，没有预兆，没有痛苦，没有惊动任何人，半夜还上了一次卫生间，第二天早上叫起床时，发现人已悄悄走了。

在弟弟福生陪同下，我们到了天津陵园祭拜离我们而去的叔叔 。陵园很大，道路整洁宽敞，院内苍松翠柏，绿树环绕，花草相映，肃然厚重。叔叔存放的骨灰堂，免费存放，专人看守管理。

看着叔叔的遗像，抚摸着叔叔的骨灰盒，我不能自控，泪流满面，俯首跪拜，忏悔没有前来送他最后一程。

和叔叔已是阴阳两隔。翻阅着叔叔发黄的一張張老照片，顺着他人生的轨迹，感悟他一生的脉搏跳动，展现他精彩的人生。

看见一张叔叔头戴八角大帽，身穿满是褶皱的便服，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和一位身穿军服，腰上扎皮带，胯间背手枪的军人合影。这是天津剛解放时，叔叔受命到保定银行去工作时的留影。

叔叔生于1924年 ，抗日时期叔叔以教员身份秘密从事共产党抗日工作。一次因叛徒出卖，叔叔，二伯父和一些共产党人被日本鬼子抓进炮楼，严刑拷打。父亲当时是共产党地下党的锄奸主任，为了营救叔叔和伯父，父亲将汉奸家属多人秘密捆绑，要求放人。日本鬼子残忍对叔叔伯父断水断食一周，看人已奄奄一息，就扔出炮楼。因叔叔和伯父喝了自己的尿，吃了垃圾堆里的菜根，才九死一生。

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残酷斗争，迎来解放。视死如归的共产党人，能活着看到这一天，该是多么激动和高兴。这张照片是叔叔人生第一张照片，是迎来曙光，迎来光明，迎来新生活的起始。

1948年11月5日，解放军围攻保定。11月22日凌晨，住保定的国民党逃亡北平，解放军随即汝城，行政人员也陆续入城，建立保定市人民政府，为冀中区直辖市。新中国建立前夕，成立河北省，保定为省会。保定市一解放，叔叔和一大批共产党人被组织调到保定，分配到各要害部门，接管旧政府机关重地。叔叔被分到中国人民银行河北分行，负责银行的出纳工作。保定市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河北省的第一个省会。 中央领导离开西柏坡向北京迁移时，也在保定短暂停留，对保定寄予很高的希望。

从旧政权手里接管各项管理，对执政的共产党人从思想到作风都是一场更大更艰辛的战场，都是新的课题，新的考验。大家刻骨铭心的记得建国初期枪毙的刘青山和张子善。他们都是我家乡河北安国人，他们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都曾进行过英勇斗争，建立过功绩。但在进城后，在掌握政权，在当官后，在和平环境中堕落，贪污腐化，背叛人民背叛党，被毛主席签字枪毙。

叔叔进保定中国人民银行河北分行，也面临着各种考验和艰辛。听母亲讲；叔叔进保定就没回老家看望妻子和老父亲，家乡的人都知道叔叔进城里当官了，家里人该跟着享福了，村里人都鼓动爷爷和过门不久的婶婶去天津奔叔叔过好日子去。

夏天，爷爷带着不满二十，年轻漂亮的婶婶去天津找叔叔去了。那时候，交通不便，从任丘到天津近三百里路程，爷爷和婶婶身背干粮徒步多日赶到天津。叔叔将爷爷和婶婶安排到了旅社，因公务忙就匆忙离去。那时，保定解放了，战争还在继续，斗争还很激烈，暗藏的国民党时常在搞破坏，银行又是重地，叔叔身负重任，实在拖不开身。几日见不到叔叔的面，爷爷和婶婶就又徒步返回老家。

在回家的途中，遇到连日大雨，爷爷和婶婶冒雨兼程，有时趟着齐腰的河水，一路湿衣贴身，几日风风雨雨辛劳回到家中。回到家中，婶婶就一病不起。因路上婶婶例假来了，婶婶年青无知，那个年代公公和儿媳妇的封建伦理禁锢，婶婶也不好意思跟公公说，就一路雨里来雨里去，被冷水汲了一遍又一遍，血流不止。经乡间游医治疗不见效，时间不长，红颜薄命的婶婶就撒手人寰。

亲戚们对此事多有埋怨，乡亲们也议论纷纷。说叔叔进城当官没给家里带来任何好处了，进城变心了，丢弃糟糠之妻了等等。只有父亲站在叔叔一边说；叔叔没错，只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提着脑袋干过革命的人才会明白，全国解放是无数先烈牺牲生命得来，剛夺到政权，就安顿自己家大小事，享乐生活，那会让所有的牺牲前功尽弃，会让先烈的血白流，会让江山不稳。当听到全国公审刘青山张子善的消息时，家乡的人们明白了叔叔，亲戚理解了叔叔。

叔叔自感对婶婶有亏欠，每逢回到家乡，都会去给婶婶坟上添把土，叫孩子们回家乡时烧些纸钱。我这次回到家乡，特意到我们祖坟，找到婶婶的坟堆，送去我们远在千里之外的晚辈对她深深的哀思。

另两张发黄照片见证了叔叔的优秀。 一张是1952年中国人民银行河北省分行营业部出纳股全体32名人员的合影，叔叔在照片中间，英俊器宇不凡。一张是1953年银行营业部出纳股欢送王股长合影留念，叔叔离开银行到河北省省政府工作了。

三张照片，留下叔叔忘我拼搏，努力奋进的身影，记录了我们前辈为共和国的建立，国家的强盛富走过的艰辛历程。

在一堆照片里，弟弟福生拿起一张照片对我讲；这是文化大革命爸爸从牛棚出来，我到石家庄去看他，难得父子相见，专门去照相馆照的相。婶婶说；多亏了家乡的乡亲们，是家乡的老乡们从任丘农村到石家庄省委集体上访，证实你叔叔的清白，才保存了性命，从牛棚里出来。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对各级领导残酷的斗争，叔叔未能幸免。他在日本鬼子残暴中九死一生，在文化大革命洗礼中又遭一劫。后来他被下放到家乡邻县当县领导，那时从家乡来西安的老乡们给我们带来叔叔的消息，叔叔工作很出色，家乡的人都以他为荣。

【三】

叔叔当什么官我们不知，我们从没得到过他的照顾和资助。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是我们家最艰难时期，大姐大学毕业到甘肃农场劳动锻炼，我和两个弟弟都被下放到农村。孩子一个个离开父母，母亲叫父亲去求求叔叔想办法出主意。不知是父亲没说还是叔叔置之度外。总之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是自己的努力，与当官的叔叔没一丝瓜葛。

我们姊妹的人生成长没有叔叔的印记，没他的庇护和资助，没他亲情的滋润，但我们姊妹每个人心里都有叔叔，一是血脉相成，二是父亲常讲；我们家有今天，是叔叔的功劳。

父亲常给我们讲；解放前夕，农村的土地非常便宜，爷爷和父亲以为发家致富的机会来了，就将家里的银两变卖购置土地。叔叔回到家中阻止购地，并叫将买的地贱卖。爷爷和父亲停止了购地，但死活不肯贱卖像命金贵的土地。过了没两年，土改定家庭成分，我们家差点成富农。叔叔的阻止，为我们扫除人生多少障碍。我们没有成黑五类，没看人白眼，没受磨难。

全国解放了，‘‘三亩地老婆娃娃热炕头’’是人最美好追求。没有硝烟，没有战争，没有压迫，没有欺辱。父亲沉浸在祥和安定农家生活之中。叔叔回到家反复给父亲做工作，叫父亲到外面去工作，说北京解放了，急待建设，学得瓦工手艺正是有用之时。父亲听了叔叔的意见，在北京参加工作，1953年父亲支援西北来到西安，1955年叔叔又将我们全家接到保定，送上去往西安的火车。如今我们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安居乐业在西安。

文化大革命是触及每个人的运动，今天你是革命战士，明天你可能是反革命；今天你在家平安无事，明天可能在牛棚挨打；今天你自信满满身上没有污点，明天可能一无是处满墙大字报，揪到会场挨打批斗；失控的局面让人提心吊胆，人人自危。父亲这位抗日时期就参加革命，一生在企业最基层，做名最普通工人，没权没势，天天干活的人。有一天会因不参加造反派组织，背不下毛主席语录，被怀疑是假党员，要被清出共产党组织。当父亲人生路上遇到坎坷时，是叔叔出手相救，叫父亲到西安人民大厦去找中央派到陕西的特派员，他一定会帮助父亲。

这位特派员叫魏林普，抗日时期是冀中平原地下共产党组织的地委书记。在一次日本鬼子追捕他时，他跑到我家，我家是共产党地下秘密联络站，父亲当时任地下共产党锄奸主任。父亲给他换了衣装，留下他的手枪和文件包，给他一匹马，叫他速速离去，人刚刚离开，日本鬼子就将村子包围，挨家挨户搜查烧杀。数天后，父亲将枪和文件藏到粪筐里，挑着臭气熏天的粪筐，越过日本鬼子一个一个炮楼检查，安全送到和书记约好的地方。父亲和特派员的生死之交，免去父亲文化大革命之灾。

父亲的历史从来没公开过，这次的退党事件，让全厂人都知道了父亲是个老革命。叔叔跟我说；你爹没有文化，要有文化，他是个干大事的人。

父亲平安无事是我们最大的福分，最大的财富，最大的支持，最大的后勤保障。父亲平安无事，家才能祥和平安，才能人丁兴旺 。这一切都离不开叔叔帮扶 ，我们铭记在心。

叔叔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人生，随着他的离世一起被带走了，我所知道叔叔的事只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但此生以有这样的叔叔为荣，嘱咐儿孙铭记我们家有一位铜爷爷。

浏览8次

叔叔被提拔调任和同事合影留念

全国解放留念

纪念革命胜利，共产党接管保定留念。

文化大革命，叔叔刚从牛棚出来，大儿子从天津来看他，父子留念。

叔叔离休后来西安看望父亲，兄弟合影留念。

我们到天津看望婶婶，我爱人和照顾婶婶的大儿子留影。

二儿子和母亲合影，纪念母亲荣获国家颁发抗日胜利纪念勋章。

弟弟弟媳到天津看望99岁高龄的婶婶和日夜护理婶婶的大儿子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