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离群 在今宵

天府头条

<p class="ql-block">▪️何希凡</p> <p class="ql-block">我原本不是一只失祜的孤雁,我那时也有着虽则惨淡却倍感温暖的巢。然而,就在60年前的今天,远不能奋翅飞翔的我却要被迫离巢,不知要被“挟持”到何方!</p><p class="ql-block">这一天烙印在母亲心里——一九六一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是一个晴和但不燥热的日子。我的嬢嬢(我妈的妹妹,我们老家把姑母和姨妈统称为嬢嬢)突然来了,她对我说,你们家吃得太差了,今天接你到我那里去,我给你做好吃的。听到这个消息,我顿时兴奋起来:从我出生的1956年到我不满5岁的这一天,一个三代同堂的六口之家和那个时代一起经历了吃公共食堂、三年自然灾害的超饥饿折磨,我的母亲因此得了那个时代很多人都没有躲过的水肿病,父亲在大跃进那几年去耕冬水田而染上了肺结核,大哥在一所重点中学读初中,成绩优秀而被迫辍学,懵懂的我哪里懂得去体贴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爹娘,成天只知道扯着嗓子大哭,因为嗓门太大,真个是“哭声直上干云霄”,路过我家门口的人都感到有些心惊胆颤,病床上的母亲也得不到安宁,病情每况愈下。外婆来看望母亲听到我的哭声愁烦至极,她虽然走路是三寸金莲的尖尖小脚,但她气愤时的威风远胜须眉,她扬起巴掌急风暴雨般抽在我的脸上,我的哭声瞬间更加放肆了,她一边打一边骂,你要把你的娘哭死吗?其实外婆是打在我脸上,痛在她心里,这个眼看着就要倾颓的家让她心急如焚啊!但外婆的打也打不出一个像样的家来,于是她就暗地里打着最令她心烦的我的主意,就和嬢嬢一起谋划着给我找寄养的人家。这一天终于来了,贪吃的我就这样愉快地走进了这温柔的陷阱。</p><p class="ql-block">早已馋得心痒的我十分顺从地脱下了脏而破旧的衣裳,穿上了父母预备我过年穿的硫化蓝半边扣上衣,让我手拿着一件短褂。我就像要去赶赴一场盛宴一样,愉快地走过院坝边那棵枣树下,一路上,并没有细看已经熟悉的家乡风物和地形,我哪里晓得这一去就是另一个天地了,以至于我高兴得舞动着短褂,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第一次没有父亲的铁腕护卫,没有母亲的慈怀守夜,就非常顺从地度过了在嬢嬢家的长夜。嬢嬢家里的条件确实要好些,那几天我玩得忘记了自己的家。但有一天,突然来了陌生人,原本没心没肺的我居然有了警觉,立刻就疑心到这一定与我有关,任凭我东躲西藏,还是被送到了养父养母那里。从此,我远离了自己的父母兄长,被迫在一个陌生的家庭开始了一个幼小生命短期难以适应的成长。我明明白白地成了一只离群的孤雁,又像迷路的羔羊,挣扎着呼唤父亲和母亲,呼唤我的哥哥,呼唤着铭刻在我意识深处的老家的各处地名。“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几十年前的台湾电视剧《星星知我心》的主题歌唱出了我那时的心声。尽管两家相隔不过十余公里,但我仿佛被抛到了一个恐怖的深渊,羽毛未丰,扑腾是徒劳的……。为了让养父养母完全放心,整整一年之后,我的父亲才来看我,还带来了我丢落在路上的短褂。这是母亲在路上捡回来的,她也不知儿子究竟到了何处,而这短褂就是儿子的生命印记,母亲把短褂亲了又亲,闻了又闻,泪流满面。想起母亲后来讲述的这番情景,我至今还热泪难禁,感怀不已。</p> <p class="ql-block">都说最美人间四月天,而这一天却让我孤影离群,忍受了我那个稚嫩的年龄难以承受的骨肉分离之痛!虽说父母也可以偶尔来看望一次,虽说后来读书了,每年寒暑假也可以回老家住一段时间,但毕竟从根本上改变了我的精神情感轨迹。在我的灵魂深处失去了亲生父母和哥哥们的情感怙恃,我必须要异常艰难地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养父母尽快接上亲情。曾经有过两个亲生孩子都相继夭折的养父养母有了我的闯入,更多在理性上是兴奋的,而且也在竭尽全力把我当着他们自己的儿子关爱和抚慰,但我长时间转换不过来对他们的称谓,这也时时刺激着他们不幸的命运感知。自己的父母不在身边,他们不高兴了也可以随时呵斥我,恐吓我。后来,我慢慢融入了这个家,他们也常常把我当做自己的孩子打骂。我还是能感受到他们都在尽力把我视如己出,但他们比我更清醒地知道我们之间隐伏在生命深处的血缘分野。他们爱我,保护我,但在关键时候还是不知不觉显现出被焊接的金属棒之间的裂痕。正因为如此,我在三十余年对我恩深如海的他们那里没有完全找到自己亲生父母那样的精神交融,他们也没有完全在几十年对他们恭敬有加的我这里找到亲生儿子的随意和率性。他们内心深处极不愿意但又不得不满足我每年约定俗成的回到亲生父母那里住一段时间的愿望,更不希望我与自己父母走得太近而疏离了对他们的依恋。而我每次回到父母兄长身边都不愿意如期返回,以至于外婆强行要把我打回去,当听到我伤心的哭声,二哥也和我哭在一起,母亲虽然深知我心中的痛,但也曾打我回去,身患重病的外爷也曾因我赖着不走而急得浑身颤抖……。“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离群的孤雁后来羽毛渐丰,但在意识底蕴上永远是一只依恋旧巢的孤雁,只不过慢慢懂事的我知道如何掩盖着自己的孤雁体验。这种体验是我的生命遭遇使然,但它并非只是我个人的精神情感偏执。我的岳父也是从小被抱养而离开自己的亲生父母,他后来对能干而早年丧夫的养母的孝顺闻名乡里,我亲历亲见之时常常不禁怦然心动。但当我们在一起就同样的遭遇深度交流的时候,竟然有太多的默契,所以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是真正的同道知音。不仅如此,有了如此到位的生命体验,我的文学研究才能更多为我的学生,为学术界的同仁,为刊物编辑部的先生们喜欢与认可。我在阐释著名作家王祥夫的小说《上边》的亲情描写时,发现从省城归来几日又要离去的儿子对父母是那样的体贴入微,父母对儿子又是那样的依依难舍,而天下如此正常的亲情依恋又是那样的过分:儿子为父母糊好了房顶,又为烂了地板的厕所糊上了水泥,此时正想撒尿,为了保护刚弄好的厕所地板,儿子居然当着母亲毫无顾忌地在院坝里撒尿,母亲竟然不知回避地看着儿子撒尿直至结束。儿子走了,母亲居然找来瓷碗扣住这一摊尿印,第二天,乌云翻滚,大雨欲来之际,母亲掀开瓷碗,看到那个泥碗,竟然呜呜地抽泣,就连正欲归圈的鸡都被惊呆了。一泡尿穿越了母子之间理应有的禁忌,一泡尿居然被母亲不愿意放弃而紧紧扣住,一泡尿引发的哭泣居然能感神动物,无论如何,这一泡尿都显得并不正常。而我就在这一泡极不正常的尿中看出了多重意蕴:一、尽管是成年儿子面对母亲,母亲面对成年儿子,但在他们母子的心理体验中,儿子再大也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此时此刻,在撒尿现场的母亲和儿子都回到了童年经验,是在双向儿童心理体验中的和谐互动与交流,不正常的现实行为都有极为正常合理的心理支撑。二、这种于不正常之中深含正常,分明彰显出作家善于艺术探险与弄险,当我们读出了不正常之中的正常,而且在作家感神动物的细节描写中情难自已的时候,这就意味着作家弄险的成功,就意味着作家的亲情表达殊无似曾相识之嫌而独辟蹊径地为中国文学贡献了新鲜的亲情观照。三,我们的解读虽然可以成立,但并未完全消除不正常的嫌疑。因为小说中的父母刘子厚夫妇较之天下父母还是做得过分了一点,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们的亲情表达失却了分寸呢?我再一次寻找作品可能有的缝隙,我终于注意到了刘子厚夫妇与儿子的非血缘关系。尽管父子母子如此情深,但这一对孤独的老人在无意识深处是多么担心儿子有朝一日去而不归!自己的孩子无论走多远,父母都能始终把风筝线扯在自己手中,而非血缘关系呢?这其间不知道蕴含着多少未知的可能啊!但彼此又是这般的理性,深藏在非血缘关系父母心中难以言说的幽微隐痛,这其实也是人类难以言说的种种幽微隐痛之一种。我实在还没有见到第二个作家像王祥夫这样体察和表达得如此精妙!我也想毫不谦虚的说,在我之前,还没有第二人对这样的幽微作出如此深度的揭示。其实,像我这样好不害臊地自吹自擂并不意味着我较之其他的评论家高人一等,并不意味着我具备了值得骄傲的研究实力与资本,而是因为我深度的生命体验尤其是非血缘关系的细微体察是很多人难以企及的,我能够像深度理解自己的养父母那样深度地理解刘子厚夫妇,我更能够像深度理解自己一样理解小说中的儿子。我当年在北师大做访问学者的时候,著名的孙犁研究专家郭志刚老师当着众人之面说,何希凡的论文为什么有深度有厚度呢?他并没有更多的掌握有的新潮学者那么丰富的学术话语和新鲜名词,但他的文章浓缩着更丰富的人间烟火气,他的生命体验较之一般人更有深度和质感。我至今铭感我的老师对我的鼓励尤其是深知。</p> <p class="ql-block">孤雁离群是最为不幸的生命逆转与情感阵痛,但对于一个人的生命成长而言,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精神财富。如今,我的父母和养父母都早已离开这个世界,我也早就在走着自己的路,在打拼出属于自己的精神天地之后退休颐养,我已经没有父母可以依恋也早就不应该赖着这种怙恃。所以我在深情绵长的记忆深处感念着我的养父母,也在忏悔自己没有给予他们更多的反哺与孝敬,倘若我没有这样的感恩素质而斤斤计较于那点微不足道的“孤雁离群”,那只能说明我白白辜负了命运对我网开一面的精神赐予。但是,作为一种真实的生命情感体验,雁离群,在今宵,这是我重要的生命纪念,我是忘不掉抹不去的,不然,就意味着我的冷血无情,意味着我的虚情假意。</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right;"><span style="font-size: 15px;">辛丑年四月二十八于西华师大退思斋</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