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坟的两桩奇事

清风

　　北安儿和蚂蚁槽村子虽小，那可是京畿富庶之地，它挨着大矿，是进入凤凰山的必经之路，是北沟的门户。村子不咋大，有山有水有树林。这里手工业者居多，做买卖的也不少。从民间谚语中就可窥见一斑：北安儿，蚂蚁槽，有大粪，没人掏。由此可见，这儿种地的不多，大粪不是抢手货。人民公社以后，两村合并，有了建制，叫蚂蚁槽大队，现在是蚂蚁槽村。

去年秋上，有摄影爱好者航拍了这个群山环抱的小村庄，上传到网上。它宛如一幅炫丽的长轴画卷，展示在人们面前。远看山峦叠嶂，层林尽染。近景错落有致，农家田园。奇花异草，争香斗艳，袅袅升起，几缕炊烟。

这里民风纯朴，古道热肠。北安儿都姓李，蚂蚁槽皆刘姓，两个自然村均无旁杂异姓。不管刘姓，还是李姓，都是中国古代的皇姓，都出过了不起的大人物。无论两汉，还是盛唐，都曾带领老百姓走向盛世辉煌。

辛亥革命虽推翻了帝制，建立了共和，成立了民国，可并不消停，张勋辫子军倒戈复辟，大总统像走马灯一样，换来换去。导致军阀混战，民不聊生。

自秦以来两千多年封建社会土漰瓦解，可是封建残余势力却根深蒂固。列宁说过：它们是不能装进棺材，埋进坟墓的，它在腐蚀着人们，它在散发着臭气。大清垮了，灰飞烟灭，复古势力，依然嚣张。后来有了袁世凯，恢复帝制，虽然只是昙花一现，但其影响是深刻的。假如说：人类的祖先是猴子，那根尾巴要进化掉，恐怕要经过亿万年。

蚂蚁槽的刘小辫就是明显的例子，在底层民众眼里，民国革命的重要标志就是男人剪掉辫子，女人不再缠足。可刘小辫就是扛着，楞是不剪，不但躲了初一，也躲过了十五。你觉得别扭，他偏偏喜欢，养活孩子倒抱着，喜爱不同。

他白天把辫子盘在帽子里，没冬立夏的捂着帽子，玩儿此地无银三百两。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打开，对着镜子，精心梳理，孤芳自赏。直到解放前夕，直到去逝。为此，村上人叫他刘小辫。其实他坐地棵儿就是汉人，偏偏喜欢满人习俗，高攀爱新觉罗姓氏。

刘小辫从小就定了娃娃亲，收了北安儿的李大褂子为童养媳，少年成婚。俩人打了半辈子交道，也没弄出个一男半女来，快到中年才有喜。母鸡不下蛋，一下就双黄，一胎怀俩，且孪生兄弟。

出母胎后，刘小辫甚喜。给长子起名刘奇，次子起名刘迹。他自认为中年得子，这本身就是奇迹。

儿大不由爹，道路自己选，双双长大成人后，长子刘奇参加了八路军，跟着共产党抗日。次子刘迹数祖忘典，给日本人当差，当上了皇协军的小头领，成了耀武扬威的二鬼子。像狗腿子一样尾随日本人，狐假虎威，气死《烈火金刚》里的高铁杆。

……许多年过去了，转眼到了一九四二，也就是民国三十二年，家乡遭了旱灾，大家都挨饿，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刘小辫又把媳妇肚子鼓捣大了，别看李大褂子的大褂儿过膝，也掩不住快有要熟透的老冬瓜，产婆说：又是双棒。盼着老来再得子刘小辫，未能如愿以偿，这回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年闹饥荒，黄鼠狼单掐有病的鸡。李大褂子大肚儿嘞嘚，又染了病，在饥寒交迫中离开人世，肚子里还揣着两个没见面的孩子。灾荒年头，活人都顾不过来，刘小辫就把自己女人装了棺材，草率的埋进刘家坟地。

北方农村有句谚语：大旱不过五月十三。眼看到了六月中旬，还是滴雨没下。旱情十分严峻，饥荒还在继续。村里人起早贪黑上山挖野菜，过上了神农尝百草的苦日子。也有实在撑不住的，便拉家带口，讨荒要饭，去了口外。

傍晚时分，有两个村妇在刘家坟挖野菜时，看见从李大褂子的坟里飞出两只白鸽子，羽毛如雪，白的耀眼。

这消息不翼而飞，不径而走。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闹得人人忐忑不安，个个疑神疑鬼，心中充满恐惧。消息传播很快，也传到村长耳朵里，做为一村之长，不能等闲视之。于是村长找来村中长老们座谈商议。

解放前农村封建迷信盛行，烧香拜偶成风。经过反复酝酿，最后达成一致，把刘小辫女人从坟头里刨出来，烧了。名曰：烧旱堡。长老们认为，今年大旱，原因不在李大褂子，在于她腹中的两个襁褓。

于是，当夜找了村里的秀才，当晚写了告示，连夜张贴。又通知打更的四爷，早起沿街吆喝，敲锣明示，做到家喻户晓，尽人皆知。

次日清晨，四爷一边敲锣，一边吆喝：各位乡邻，今天午时，在刘家坟地烧旱堡，请各位乡邻前来见证。听到消息后，人们像潮水一般，蜂拥而至，纷纷涌入蚂蚁槽，涌进刘家坟。

到了午时，村正，村副，保，甲及村里的长老们，各就各位。和尚超度，道士做法。几名大汉，灌了几口老白干，腰系红稠，赤膊上阵，挥锹抡镐，破土动工。不一会儿就把李大褂子的棺材从土里刨出来，架在柴堆上，泼上煤油，点着柴禾。僧道们诵经，音乐会奏乐，一时间笙管笛箫，鼓乐齐鸣。

四名壮汉，脱去上衣，卷起裤腿，挥舞着铁锹。吃瓜乡民，群魔乱舞，边舞边和，仿佛到了非洲的野蛮部落。

黑云压城，群山俯首，四周被神迷的气氛笼罩着，有点像诸葛亮在七星台借东风的架势。

响晴的天，不一会儿就阴云密布。大地生咽，乌鸦悲鸣。只见两只白鸽子在刘家坟地上空盘旋着，令人生畏。

待棺材化为灰烬，作法结束，乌云翻卷着向刘家坟上空聚集，几声炸雷，便下起雨来，久旱逢甘雨，大家欢欣鼓舞，欢呼雀跃。

不久以后，刘小辫也死了，究竟是饿死的？病死的？还是急死的？气死的？谁也说不清楚，谁也拿捏不准，反正死了，他媳妇儿李大褂子在哪儿等着他呢。

　　再说刘小辫的两个少爷，长子刘奇，能打八卦掌，会打猴拳，还会日本话，懂些医术，在家行医把脉。七七事变以后，侵华日军占领华北，他毅然决然投奔八路军，跟着共产党抗日，在杨成武部做军需官。黑白两道通吃，为部队筹集药品，食盐等重要物资。

有很长一段时间与部队失联，部队以为他牺牲了，举行了追思和缅怀。号召战士们向他学习，并为他编了歌，谱了曲。在部队广为传唱，歌中唱道：

我们是蚂蚁槽的少年，

我们是晋察冀的模范，

拿起手中刀枪，

向着日寇宣战！

我们是河套沟的青年，

我们是凤凰山的好汉，

收复失去土地，

重整万里河山。

失联数月后刘奇归队， 禀明了原因，并为部队筹集了大宗物资，受到了嘉奖。日本投降后，卸甲脱袍，归隐田园，布衣躬耕。解放后，放下锄头，背起药箱。出没凤凰山，穿行蚂蚁槽，做了一名乡村医生，小有名气，乡民们交口称赞。他曾医治了一个糖尿病患者，女患者赠送锦旗，上书：妙手回春。由此可见其医术非同一般。

次子刘迹，给日本人当差，做了汉奸。日军偷袭了珍珠港，激怒了老美，太平洋战争暴发，东线战局出现转机，八路军找了他一次，警告他：别看今天闹的欢，小心明天拉清单。给他讲了党的政策，让他多为百姓做好事，悬崖勒马，戴罪立功，争取宽大。

苏军占领柏林，希特勒自杀了，欧洲战事结束。八路军又找过他，给他讲了国际形势，正如《平原游击队》里老侯教育汉奸所言：希特勒都完蛋的媳妇，完蛋肏了。小日本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让他为以后想想，为自己准备后路。可是刘迹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继续阳奉阴违，口是心非。依然我行我素，认贼作父。甘心做铁杆汉奸，一副作死的相儿，死心踏地效忠皇军，甘当狗腿子。

抗战胜利后，被锄奸队押解回乡，交给边区政府，边区政府做了两条批示，第一，押解回乡，交给村里，处理后埋进刘家坟地，使其认祖归宗。第二，交给当地百姓，乱石打死，让大家看看做汉奸的可耻下场。

第二天，送回村里，村干部开会，决定活埋。当天下午，在刘家坟地召开公审大会。乡长宣布刘迹罪状，大家义愤填膺，群情激愤，高喊着：打死他！活埋他！让他自掘坟墓！

刘迹在自己的位置挖了坑，筋疲力尽的躺在里面，等着百姓处置。一阵乱石投掷坑中，面对痛苦不堪的刘迹，站在一旁的刘奇，看着惨不忍睹的弟弟，心中五味杂陈。虽说各为其主，也不免心生怜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一母同胞的弟弟饱受煎熬，于是，他找来一块大石头，双手举过头顶，狠狠的砸向弟弟的头部，顿时脑浆崩裂，当即死亡。

刘奇此举，有两层意思。第一，慢慢的打死，也是活受罪，怎么也是死，还不如痛快一点儿。第二，大义灭亲，表明自己与刘迹决裂，坚决地站在人民政府一边。

时过境迁，一晃数十年。深秋傍晚，一缕夕阳洒在刘家坟荒凉的坟茔上，几堆黑土，几堆乱石，几堆荒丘。刘家先祖们的坟头上，几束蒿草在夕阳下，在秋风中，瑟瑟发抖，它们像无人祭祀的荒郊野冢，默默的向后人们诉说着刘家坟的两桩奇事。正是：

闲言碎语话当年，

且把往事当纸钱，

秋风萧瑟君不见，

迎来春色换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