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我的父亲

阿宝

弹指一挥间，那时，那景，却如同昨天。在时间的轮回里，忘不掉的是记忆里父亲的味道。

写这篇文章时，我心里有点痛，在建党100周年之际，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一个老共产党党员。

童年记忆里的父亲，为了家庭生计，很少在家，留给我的大多是模糊的记忆。

作为村干部的父亲，大多奔波在附近的十里八乡。一直都是起早贪黑在外忙碌奔波的那个人。

即使是在村里，经常晚上回家到家时，我们都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刚吃完饭，他就又走了。

小时候的记忆里，我的父亲在我们兄弟几个的心目中，是最严厉的一家之主，拥有绝对权威，就是咳嗽几声就令我害怕的人。

在改革开放前，我对父亲的记忆并不是太多。只知道我的父亲为了集体常常忘了回家，经常被我母亲数落。

记忆中父亲的印象多是整天黑着脸，难得心里高兴。

我父亲发脾气板起脸训人，那是不怒自威，这可能与他曾做狱警有关。

当他阴沉着脸时，我妈和我们弟妹几个，就忐忑不安，如同对大风暴有感应的鸟儿。

七十年代，我家七、八口人（没分家前）。

我和大哥在学校念书，老三、老四和妹妹都还小。平时生活多半是靠父亲在村里的影响才没有饿着。

用母亲的话说，全家天天都在“吃”着父亲的（入不敷出）。

母亲呢一个接一个地生、哺育，基本上没时间去队上干活挣工分。

我印象中，我还小时，母亲也不太会做菜，是我父亲(野战部队当过兵）这个炊事班长一手一脚教会的。

后来，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父亲动手做的菜。

我母亲却截然不同，性格开朗，敢说敢做。在父亲面前，却从不大声说话，想来是以柔克刚吧。

我兄弟几个只要是被打被骂，总是父亲唱红脸，母亲唱白脸。我很疑惑、费解又奇怪。

1

父亲在村里忙，母亲呢，只要条件允许，母亲则想方设法到队里去挣工分。哪怕起早摸黑去菜地里锄地种菜。

父母亲这样起早摸黑、早出晚归一直持续到分田到户，我们能帮忙干活。

我们就是在泥里来水里去的自由自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

日子如常，人生无常。人生，总是充斥着那么多的未知与突然。

1976年是极不平凡的一年，那一年我十岁。

农历七月的江南，连绵不断的雨，下了一场又一场，此时的江南，潮湿、阴郁，一切都被绵绵的雨帘遮着。

半夜里，我被惊醒了。

“不好，后门那山脚的溪水冲开一道口子，顺坡而下直冲正房！”我在睡梦中被父母亲火急火燎的拿工具声音惊起。

我睁着晕乎乎的眼睛，只见大伯叔叔几个正拼命地顶着浑浊的洪水，用袋子装土堵漏。父母亲见我倚在后门处，大声喝斥让我回去睡觉，别添乱。

一大早，一夜未睡的父亲，站在屋前，满脸愁容地望着门外。

小雨还在“哗哗”的下着，路两旁的小树也沙沙做响，好像全世界都是一片雨的世界。

远处的山坡上能看到云雾般的小雨，近处的小树苗上能看到一颗颗小小的露珠，空气中还带着泥土的清香。

尽管每天阴雨连绵，我父亲还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急匆匆出门了，然后忧心忡忡唉声叹气回来。

每次回来跟母亲讲，不是这家缺米少油，就是那家吵嘴打架，或者那家房子漏了，屋后滑坡了……

我记得很清楚，一九七六年农历七月十五日。

乌云弥漫在每个角落，电闪雷鸣。“轰隆隆”！一声巨响随即倾盆大雨降临了，“沙沙”清脆的雨声在我的耳边掠过。

“这个雨不正常呀，已经下了七天七夜，怕是这世界要塌的感觉呀!” 一大早，我父亲对我母亲说，“我得去石坑仔、朱市井、桃坑看看，你看住他们兄弟几个不要出去。”

我们那时正处于调皮捣蛋的年纪，父母亲也没空管，说过这话后，父亲的眉头紧皱，脸色凝重。

到了中午，雨，丝毫没有停。

河里的水漫过了河堤，一寸一寸地快速上涨。

未收割的水稻，刚插的秧苗也被水淹了。

“不好了，上游的水库塌了。”廖洪意、赵尚瑞和家族里的队长心急如焚地各家各户去通知，“赶紧到队里仓库去抢救粮食”。

我只知道，我们村能使上劲的，几乎是倾巢出动。

下午五点多，漫天遍野的河水，猛然升至离马路以上三、四米高。

马路两边的农户房屋纷纷灌满了浑浊的黄泥水。

队里几户低洼地里的人家全部撤到了高坡地上的我爷爷家里。

满屋子人，大人的嘘寒问暖声，夹杂着哭天喊地的声音，凄惨的叫声，小孩子的吵嘴声......大人们个个眉头紧皱，郁闷至极。

噼里啪啦的闪电，一道比一道地猛。

“这是天雷啊！” 我跑到二爷爷奶奶家，听到爷爷们颤巍巍的议论,“又不知什么是东西在渡劫，人间又要遭苦遭难了”。

说话间，屋外一道闪电， “轰隆隆”跟着一个落地雷，仿佛在面前炸响。

大家浑身一禁，吓得魂飞魄散，小孩儿哇哇大哭。

半夜一点多，终于听到父亲的敲门声。

隐约听到父亲心有余悸说话声：“若不是我爬山越岭跑得快，今天这条命就交待在朱市井了。”

我母亲心痛地问到：“朱市井村里的人没事吧？”

我迷迷糊糊 中听到：“人刚转移完，水一下子就涨起来了，房子也倒了。朱市井几十户人家全部被淹了，房子全倒了！”

“石坑仔水库也完了，破堤了”。父亲边脱蓑衣，边气喘吁吁补充道，“我在瑶前排（小地名）还听到水库边有老虎叫”。……

天还没亮，我父亲又出去了。

一夜过去，洪水终于退了。站在房前远眺，四周的山上到处是黄色丝带般的滑坡，刚插没几天的水稻田，满目苍夷，枯叶残枝遍地。

吃过早饭，我哥俩听到很多人在马路上捡到桌子、衣柜、梁木、各式农具等，而且到处是活蹦乱跳的鱼。

我和我哥也兴致勃勃拿上家伙就跑。

那知道，还没等动手，就听到我父亲骂我母亲的喊打声。

我母亲抱着我弟，跑到屋前的高坡上，扯开嘶哑的嗓子喊着我们回来。

我哥俩眼睁睁地看着五、六斤的草鱼从脚边溜走。

我父亲等我们回来，就给我哥一顿胖揍。边打边说：“十几岁的人了，不知道什么危险吗？还带着弟弟到处跑，就刚才，上竹坪就有肖**的儿子站在桥上捞东西掉下河，影子都没见到！……”

我俩吓的瑟瑟发抖不敢吱声，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大水过后，晴了好几天，我们才到生产队仓库现场去看热闹。路边赵家的房子残垣断壁，仍在水中泡着，不堪入目。

粮库倒了之后，我去看了那真是惨不忍睹。

那一夜，全队只抢救回全队口粮的60%，倒塌的仓库还有部分没有浸水的稻谷，混进去很多沙子。窑厂（沟瓦厂）前的稻田冲出了一条新的河流。

……

而在这之前，自家后院冲开的缺口还在泊泊地冒着浑水没有完全堵死。

这场灾难从头到尾，从发生到恢复生产，让我看到了父亲的无私、伟大。

父亲小学没毕业，但并不影响我对他的钦佩。那时起，心系群众冷暖 ，情牵百姓民生的父亲，成了我心目中的崇拜的偶像。

2

岁月无情的在流逝，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记忆如潮水般层层激起。

一九七六年大水之后，日子过得很艰难。混有沙子的稻谷，没人愿意买，我们前前后后吃了两年。

每每吃饭时，我们的饭桌上的下饭菜少的可怜，我甚至吃过油炸青椒干沾盐水当菜，有时还没到饭点，就饿得慌。

我们家情况还好，放学回家，我饿极了时，可以偷偷到饭甑（蒸饭的容器）里抓剩饭团吃。

那些年还是计划经济，生活不像现在这样什么都有买，东西都凭票供应。

家里的下饭菜全靠自己解决，可以去种菜、养鸡、养鸭、养鹅等，靠人起早摸黑地干，也靠天吃饭。

那个时候还没杂交水稻，春耕秋种，除了冬春的菜荒时节，各家各户的时令蔬菜，大致能满足生活需要的。

交完公粮后，粮食按人口按工分分配，孩子多，粮食就分得少。

我们队因为有集体产业砖瓦厂，油水足，饭量就见少，也没有人挨过饿。

据当时老人讲，我们村是全县有名的富裕村。我耳濡目染了外村外乡甚至外县的姑娘，削尖脑袋想进我们村。

这一切，得益于我大伯和我爸动员我爷爷们，把我祖先传下来的烧制沟瓦的技术无偿贡献出来。

当时周围好多村子人口多的人家，粮食不够吃。

一到青黄不接的春夏之交，村里到处是借粮买米的人。几乎是成群结队来我们村粜米。

“主任，我家没米了，能赊几十斤米救救急吗？”困难时期，几乎每天早上或晚上都有人登门拜访。

父亲对于这种请求，往往是竭力帮助并满足其要求。





我父亲几乎全部的精力都在村里，八十年代沟瓦厂也是遍地开花，村经济存款达到十几万元。集体产业日渐兴旺，村里也是全乡第一个实现机械化(拖拉机)耕地的集体。

闲聊时，每每说起村里的经济，从存款十多万降到千元以下，再也没有他在位时那么富裕，倒让他心里多少有点成就感，我仿佛看到他内心的想法：“看看，我们是怎样为人民服务的。”

从我懂事时起，很多时候，我替父亲感到不幸，也替全家感到不幸。

从我长大，到成家立业后。

只看到父亲帮助了别人，搞活了集体经济，改善了很多人的生活，我家却从来没有钱，一直欠债，日子过的紧巴巴的。

在我高考落榜后，想补习的愿望都无法实现，这一点我如鲠在喉，遗憾至今。

我的父亲在“官场”，官不大，脾气不小。

我的父亲性子急又耿直，眼里又容不得沙子的人，在村主任位子上得罪人是常事，也很难讨别人的喜欢。

回到家，每次父亲将要发脾气的时候，我妈一看他回家后的脸色，就知道他又在村里或领导那里，受了什么委屈没发泄完，我妈就使眼色叫我们兄弟几个躲出去。

我的记忆中，曾听他说起，因为不愿虚报粮食产量等等与县领导吵过架顶过嘴。

尽管如此，父亲的舍小家顾大家 ，我还是非常理解他，谅解他，甚至同情他，这大概是我从小很少挨父亲打骂的原因之一。

3

我父亲是个刚强的汉子，倔犟的牛脾气。

我至今想不起来我父亲什么时候笑过。

我父亲的基本生活原则——万事不求人。

记得唯一的一次(大约是七四年），我还没上学。

我母亲怀孕待产发作，接生婆无计可施。

我父亲在危急之际，匆匆忙忙跟我哥俩说了句：“我送你妈去石下医院了，你们看好家，带好弟妹，有事去找下爷爷、奶奶”。

在公路上，碰巧遇上县里干部坐吉普车下乡视察，干部了解情况后，立即调转车头去了石下医院。


那次，我们哥几个相依为命生活了一个多月。

爷爷、奶奶也只是看看就走了，以至于后来母亲经此生死劫难之后，总拿这个说事。

至今回想起，我的父亲前五十年，似乎总跟我们过不去，是我哥几个的敌人，而我们则永远在妈妈的庇护下。

我常常祈祷，希望父亲少发脾气。可事与愿违，这只是我的天真幼稚的想法。

我常听他说，一个人对自己的“命”是没办法的。

我的父亲说：““命”也是没办法改变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大概也与我父亲的经历有关。

我的父亲是两次“参军”入伍，第一次是在福建泉州一带当兵，第二次在南昌做公安(狱警)。

我父亲的前妻对他不忠，加上父母的忠告，一直怨天尤人，害他放弃了省城的待遇回乡当了名村干部。

我的父亲发脾气，骂人打人是常态，他打我们的武器便是他随身携带的烟斗。

如果有几天没发脾气，我们像老鼠见到猫，躲的远远的，尽量躲远点。

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就是我读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

我记不清什么时候什么原因，灶头暗黑微光的油灯下，我妈低着头正在烧火煮菜。

我唯一的三岁左右的妹妹，被我爸拎小鸡一般拖到柴寮旁，一边打一边骂。

我的父亲用烟斗头狠狠地敲了妹妹几十下脑袋，那惨叫声吓得我们在一旁瑟瑟发抖。

我妈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再打就会打死了！”用全身护着我妹妹的头，烟斗的头(壳)也敲碎了，我妈也不知挨了多少下打，这一天锅碗瓢盆碎了一地，谁也没吃晚饭。

像他这样把外面受的怨气，带回家来发泄，几乎是家常便饭。

……

命里只有八分米、走遍天下未满升。这大概是父亲的说的“命”所决定的吧？

4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无声泪先流。 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我发脾气，就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我记不清我究竟是读二年级还是三年级，我父母亲看到我放学后没什么事，便商量着抓了几只鹅仔来养，补贴一下家庭收入。

我哥呢去放牛，我放学后的任务，便是养鹅，每天放出去吃草。

我记得，放养一段时间后，小鹅变成了大鹅(3、5斤左右)。

有一天，放学后，争先恐后的鹅儿，撒欢似的一路引吭高歌，煽动着羽翼丰满的翅膀，连蹦带跳，瞬间就跑到了窑厂边的马路上。

我气喘吁吁地跟上，猛然发现，路边草丛里，灿黄的粉末若隐若现。

我望着河对岸田里，叔叔背上正在“呜呜”叫的喷雾器，我不由得暗中叫苦，“糟了！”

原来本村叔叔们杀虫时装喷雾器药时，遗留了些“药”粉在地上草丛里。

很不巧，给仔鹅捷足先登，吃草时误食，没等我反应过来，仔鹅就先后变得无精打采。

我当时那个急呀，赶紧把鹅赶回家，学着给仔鹅灌入清水洗肠；也试着用盆子盖住，一张一合的折腾，试图救活过来(耳濡目染母亲救小鸡中暑时的法子)。又到我奶奶家的菜地偷偷掰来青菜，去喂给鹅吃，看看能不能起死回生。

……最终九只鹅只剩下4只活蹦乱跳的。

这时，早有人报信给我父母。

我在家正发着呆呢，老远就听到他雷鸣一般的喊“打”喊“杀”声。

我远远望见母亲一边劝说一边拦着父亲，并抢夺父亲手里的棍子，一边央求父亲别吓着我。

我看苗头不对，还没等父母亲看见我在家，便一溜烟地，打开厨房后门，从后面跑出溜上了后山，躲在半山腰樟树边的草丛中。

我透过密密麻麻小竹子的缝隙，看热闹般看着山下的父亲，拿着棍子屋前屋后到处找我，母亲则跟在后面絮絮叨叨地不知说些啥。

我火急火燎地这么一跑，才发现天快黑了，山脊上的大片坟地里不时传来叽咕叽咕的野鸡野鸟叫声，我的心脏仿佛在打鼓。
我既怕被打又怕黑，又怕外面的蛇虫，急得冷汗直冒。

我在草丛中，我蹲了一会，终于想起，玩游戏时常躲的村窑厂的窑洞。

我绕过我三爷爷家门口，一口气直奔窑厂，钻进了砖瓦厂的窑洞里。我怕他们到窑厂来找，还特地钻到烟囱中间，不爬进来看，绝对没人能找到我。

可是，耳边却时不时传来我父母亲的喊叫声。

我听到的是他们在外面，漫山遍野地找。

我母亲一边喊我小名，一边问我爷爷、奶奶、大伯、大婶、叔叔等有没有看见我。

忽远忽近的喊叫声，我紧张得脑里一片空白。

……我脑子里浑浑噩噩的，渐渐地外面父亲的叫骂声消失了。

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约又听到母亲埋怨父亲的声音，“看你把孩子吓的，现在到那里去找？啊！到那里去找？你今天不把他找回来，我跟你没完！”

我还隐隐约约又听到：“说什么待我回来，别再打我……”

坐在窑洞的烟囱中间，我潜意识里，“坐井观天”般凝望着灰白的天空想了很多。

想起“双抢”季节，某日。

我遵照母亲的吩咐，吃过早饭，背上背篓去田里拾稻穗。

没料到，刚走到大队窑厂（现村委会位置）沟瓦场，吴光正的作坊下，我只觉得突然间天昏地暗，我浑身无力瘫软在地，隐约记得，头靠在成排的沟瓦上。

开始还感觉到一丝阳光照在脸上，随后便人事不知。

待我慢悠悠地醒来，已是傍晚时分。

我正躺在父亲怀里，母亲焦虑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谢天谢地，终于醒了。”

我环顾四周，父母身边围着很多人。

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我明白，是一位会刮痧的路人救了我。

我茫然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醒来时在石坡仔的窑厂。

这段经历很执着地深深镌刻在我的脑海中，改不了。大概这就是父亲的恨铁不成钢藏在心底的父爱。

……

思前想后，我一直呆到夜里快十一点才回到家。

责备挨骂是少不了的，家里再也没养过鹅。

或许我也吓着我父母了，我再也没有被打骂过。

现在，我再也没有父亲、没有爸爸了。

痛苦飘上天空便成了云彩，落到眼底就流出眼泪。

面对这些无奈，我无从感慨。

5

我母亲属马，值得一提的是，母亲却像只羊那么驯服，完全被父亲所“统治”。

我母亲也读过几年，虽然没我爸文化水平高，在娘家也是个名人，做过一段时间的赤脚医生，识中草药，也识一点文字。

我母亲精通祖传的无名肿毒草药疗法，我至今还记得什么“白白菜”“叶下红”（土话）等草药。

遗憾的是，在家庭中，父亲的潜意识里，他拥有绝对的权威。

我们从小到大常听到一句话就是：“好好读书，将来才有出息” 。对这个“出息”，父母亲有不同的理解。

每次下乡干部来蹲点，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下乡干部来我家吃饭，至少会有两碗好菜。

我兄弟几个还是可以沾沾光，吃一点残菜剩汤，心里那是眉开眼笑的。如果家里来亲戚或客人，我们那更是喜笑颜开。

记得村委会小卖部刚开张，我二舅舅来拜访，我兴奋地告诉了我舅舅，童言无忌，我真没那心思，舅舅却会错意了。舅舅竟然在小卖部买了好多糖给我吃。

事后我妈妈告诉我，舅舅说我很聪明，会变着法讨吃的。

我至今还记得我兄弟取笑我关于“辣椒汁”的事。

一日，我爸带着驻村干部郭寿生来我家吃饭，三两个人酒足饭饱离席。

我兄弟几个便犹如猛虎下山，赶紧抢占有利座位，对桌上菜肴发起攻击。

老辈传下的规矩还是要的，多吃饭少吃菜，不许抢，不许独占。

兄弟几个风卷残云般的吃相，惹得客人瞠目结舌，见没吵没闹，仔细一看，我们按个头大小坐着，又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说有“教养”。

我吃饭稍慢，吃到最后，除了汤和几个干菜，只剩一碗干煸青椒在斗碗 (备注:土话) 里。

我看苗头不对，叫嚷着要“辣椒汁”拌饭。我爸还在桌前，便拿起盛干煸青椒那碗菜，倒了几次，很可怜只倒了一点点汁出来。

那个时候也不懂事，吵着非得要“辣椒汁”拌饭，父母亲被吵得烦了，我爸只好把一碗擦菜（梅干菜）汤汁顺了些在干煸青椒里，搅了搅再倒我饭碗里。

我当时就怔住了，想想，再撒娇哭闹可能会挨打了，便不再吱声了。

有一次过节吃饭的时候，终于有了顿丰盛的菜肴，我情不自禁喝光了一碗肉汤，端着碗又要去盛汤泡饭，瞥见父亲在瞪我。

吓得我脸红耳热。我不知道什么意思，胆怯了，犹犹豫豫地耸立在桌旁，不敢再盛。

父亲却鼓励我：“盛呀！再吃一碗！”父亲见我只盛了半碗，又说：“盛满!”

接着，用筷子指着哥哥和两个弟弟，异常严肃地说：“你们都要能吃！能吃，才长力气！你们眼下靠我的力气吃饭，将来，你们是都要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的！”

“没力气念书都念不好！”

我第一次发现，父亲脸上虽没有笑容，却呈现出一种慈祥，一种殷切的期望，一种爱。

尽管后来我撑得难受，但心里幸福。

因为我体验到又一次父爱。

我以一个小学生的理解力，将父亲那番话理解为对我的一次教导。

我心领神会，虔诚之至地接受这种一次又一次的类似教导。

从那一天起饭量大了，干活有劲了。

放牛、砍柴，上山、下河，觉得自己的肌肉也日渐发达，力气也似乎有所增长。

“**家的孩子，真会干活！……”这是大伯等邻居对我们家的唯一羡慕之处，父母亲也常常引以为豪。 我和我哥上山砍柴，下河捉鱼那是我们经常干的事。 我最辉煌的战绩是村子附近的大樟树、枫树，每隔几个月，大大小小的枯枝便成了我的囊中物。

我引以为豪的爬树技术就是这样炼成的。

记得有一次放牛，现在村委会后的大樟树，我看着密密麻麻的枯枝，不由得垂涎三尺。

正当我兴致勃勃地高耸的树梢上“噼里啪啦”砍枯树枝的时候，响声惊动了瓦厂的吴(光正)师傅（挺有缘的）。

他喊来了我爷爷，我爷爷望着在树上几十米高的我，气得直摇头。

我在树上只看到他嘴动，浑身颤动，也不知说些什么。

经过旁人的喊话，我才意识到，这次玩大了。

很快我的父亲就过来了。

可是上树容易，下来难。我望下一看，不得了，脑子突然发昏。

我的父亲这会只默默地看着我往下溜。

我自己也吓坏了，半天才调整呼吸，只能尽量望着上面，顺着硕大的树干，脚试探着一点又一点慢慢往下蹭。

事后，我的父亲过了好几天，才问起我有什么感想，我的父亲说：“读书可以冒尖，做事可不能冒险，冒险的代价说不定就是付出生命”。

我听了确实心有余悸，感到后怕。

从那以后，我每每做事前，习惯性地三思而后行。

记得读书时，刘自驹老师逢人便夸我聪明。

主要是我的学习成绩摆在那里，可驻村的县干部郭寿生认为是我爸在当村干部的原因。

闲来无事，在我家等晚饭吃的时候，郭生大概常听我老师刘自驹夸奖我学习怎么好怎么好，忽然心血来潮说要考考我，出的题目尽是脑筋急转弯的题。

其中就有打树上鸟的题等等。......

农村的孩子，那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拐拐的道理。

一来二去，竟然没答对一道题。

问得我心慌意乱的，脸红脖子粗，尴尬极了。

我自信满满、洋洋得意的高兴劲，犹如泼了瓢冰水，几天都抬不起头来。

我的父亲他们并不知道，这老郭对我的心理打击有多严重。

我在父亲眼里却还是那种可以寄以厚望的，有出息的人。

我的母亲也一直信任我，鼓励我。

我考上高中那阵子，阴沉的脸色终于少了，喜形于色，逢人便说。

我和兄弟们也渐渐能大声说话了。

然而，生活却依然艰苦。

说起读书的苦，我不得不提一下，我妈对困苦生活的适应力和忍耐力是极为可敬的。

有一次过年，我爸翻箱倒柜也没找出几块钱，便责问我妈，问她把钱花哪里去了。

母亲默默听着，一声不吭。

实际上是我弟偷偷拿去买零食了（这个秘密除了我弟只有我知道）。

“爸爸，你要骂，就骂我们吧！可我们没乱花过一分钱。”我忍不住替母亲辩护。

我将书包捧到父亲面前，兜底儿朝床上一倒，倒出了正反两面都写满字的作业本，几截套着竹筒的的元珠笔芯。

我瞪着父亲，无言地向父亲声明：“我们真的没乱花过一分钱。”

“你们这是干什么?越大越不懂事了!”母亲怕我爸打我，忙喝斥道。

我哥我弟他们怕，但我不怕，我爸舍不得打我。

父亲侧过脸，低下头，不再吼什么。

许久，父亲长叹了一声，那是从心底发出的沉重负荷下泄了气似的长叹。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父亲叹气。我心中倏然对父亲产生了一种怜悯。

但我知道，我妈内心是很在乎钱的，尽管她不知道谁拿了。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因为我看见，我妈背转身时，眼泪从眼角溢出，滴落在她衣襟上。

那一夜，我父亲翻身不止，长叹接短叹，纠结了一夜。

年还是要过的。只不过我的父亲身上又多了不少债务。

（备注：我们客家人关于过年，是有说法的。

我妈给我讲：“为什么本村多数是中午放鞭炮聚餐过年，我们家(客家)年夜饭则是晚上。”

“因为啊，老祖宗过年时，好不容易存了点钱和粮油准备过年，正在聚餐的时候收租的地主恶霸就上门抢走了……。”

“最后没办法，我们客家人过年的聚餐就改在晚上了。”）

我家没钱过年，那是常态。而穿的呢，兄弟多也有兄弟多的好处，一件衣服一条裤子可以从我哥开始，一个个传下去。

我要是穿上新衣服了，那证明我真的长大了。

因为一年只有一件新衣服，必须得在亲戚面前找回面子。

这种境况直至我参军了，才拥有自己的专属衣裤。

6

淡定的目光，淹没了岁月的辛劳，从容的微笑，写满了生命的每一个章节。

那年，我从抚州工地回来，告诉我一个不好的消息。吓了我一大跳，紧绷着神经，忐忑不安的问父亲怎么了，他说可能得癌症了。

世间百态，人生百味，父亲泰然走过，坦然面对，我从来没见他低过头，弯过腰，更没见他流过泪。

我赶紧从我家里赶往父母亲家里(约二里路)，父亲刚从外面回来，雨水，从父亲的老脸上往下淌着。

而这一次......我知道，从父亲脸上淌下来的，绝不仅仅是雨水。

医生让我爸做好心理准备，如果是真的，需要大量的手术费和医药费。

犹如晴天霹雳，

我父亲一下子崩溃了......

恐惧，紧张，绝望，各种情绪涌上心头。

父亲那双无神瞪大的眼睛，那抽搐的脸腮，那哆嗦的双唇，说明了这一点……

我忙安慰我的父亲：“没事的，可能是误诊。即使是肿瘤，也会是良性的。”

我赶紧把情况告诉了在深圳打工的兄弟。没有权威医院的验证，打死我也不会相信，我的父亲会患癌症。

这个雨夜，又使我回想起了几年前那个春耕时节。我在耕地时的场景……

回忆往事，我心中对父亲以前的爆脾气谴责少了，对自己的谴责反而多了。

记得我结婚后第一次耕地传遍全村的笑料。

正在马路边装窑的十几位师傅看着河对岸赶着牛左一圈右一圈拼命耙田的我指指点点，我始终不明所以。

那是我分家后第一次耕田耙地，那里知道耕田耙地其中的道理。

后来从我爸口里才知道，早稻插秧前，春耕后要放水浸泡十几天后，才在插秧前耙平田插秧。

从那以后，我家的水稻田都是我父亲一手一脚去耕去耙田，忙到他生病才停止。

父亲老了，他是完完全全地老了。

想起父亲从村委退下来后。

除了干农活，便我们小时候常做的事，放牛，上山砍柴。

锄头、斧头、牛鞭便是他的工具，土烟、谷烧、米酒成了每晚必修课。那个烟斗依然是随身的武器，据说在山上吓退过竹叶青。

过起了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老农生活。

田里、家里、床上，成了父亲三点为一线的生存方式。

而他那一脸饱经风霜的皱纹，凝聚着某种不遂的夙愿的残影……

生活，到底是很厉害的。

从深圳看病回来。

生活将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头子。

我的父亲，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身强力壮的父亲了，也不再是那个性格粗鲁、脾气暴躁、咄咄逼人的父亲了。

我放弃外出务工的机会，陪伴了父亲大半年。父亲也曾经多次在我面前提起：“你……比我强……只可惜......”

当我安慰他时，他又提起这事，这话从父亲口中说出，以那么一种淡泊的自卑的语调说出，使我心中有些凄凉之感。

父亲的胡子却长得挺够等级，只有这一大把胡子，还给他增添些许老人的威仪。

我觉得我难受极了，直想哭。

……

7

父亲一生没有别的不良嗜好，父亲唯一的爱好是香烟和酒，或许就是这两样东西害死了他。

我忘不了，父亲在病重后，为了兄弟姐妹刚刚好转的经济，不会因他的病而拖垮陷入贫困，毅然决然放弃手术和化疗的机会，就为了省下那几十万医疗费。

他说：“治也没用，无非是多活几年。”他举了好多本乡某某、某某等例。那时没有一个兄弟能拿出几万医疗费出来。

我尽管一无所有，还是放弃了一年的赚钱机会，每天陪伴他聊天鼓劲，化解心结。但是，我的父亲却一心求死。

那种绝食(咽喉无法吞吃食物)的场面难以直视，而我父亲熬了近半月未进饮食！每天靠挂点滴维持，我恨不得那个生病 不是我父亲。

看到他忍受痛苦强作笑容揪心的场面，让我感同身受痛苦不堪，无计可试。

最终还是挡不住死神的脚步！

那种生死的离别，让我如今想起，依然心如刀割。

或许再多的钱也无法赎回身体的绝症，所以才如此义无反顾。

想到一百五六十斤的男人，我的父亲患上喉癌，瘦成皮包骨的身躯只有五十来斤，没有一丝血肉，还整整忍受了三个月未尽饮食的痛苦。

但您却面对死亡能这么淡定，现在想到这些，悲哉！痛哉！

想起就心闷心酸。

在他操劳了一辈子，刚刚有养老补贴，衣食无忧及儿女们经济好转，能享福的时候，父亲没能逃脱死神的魔掌。

生命的时钟定格在2006年5月13日早上五时*分，我的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

那时钱就是命呀！大概这也是我的父亲的“命”，一生劳碌，无福享受。

我手中的笔重得就像灌了铅一样，提都提不动。

我实在无法再描述下去。

十五年了，这种痛，至今无法弥补。

我的父亲，爸爸，叫我怎能不想您？望着天空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无论我怎样大声呼喊，也听不到您回应我一句，多想吃您做给我们的菜，多想听您骂我几句，可再也听不到。

一隔阴阳两不知，十年梦碎自怜惜。

归来惟见遗容笑，挥手常为幻影痴。

思往事、记依稀，团圆竟是断肠时！

闻人尽孝心酸涩，唯有撰文慰楚凄。

音容宛在，恩泽犹存。念已往岁月，独生悲叹；寄向来梦魂，空余感慨。而远在天堂的父亲，在我心底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