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哥哥

勇桦

富贵哥哥

鄢永华

富贵，是我的一个哥哥，1961年5月夭折，当时两岁。

他的幼小生命，是因为“三年自然灾害”大饥荒而断送的。

他好比一株刚发芽出土的小幼苗，才刚刚露头，还没有获得多少雨露的滋养，就遭遇到旷日持久的干旱，而枯萎陨命。

我每每想起他仅历时两年的生命，所遭遇的悲惨命运，就心生悲痛，泪盈眼眶。

那三年，一个饿字，不知让多少人丢了性命。

一家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父亲饿得全身浮肿无力。是城镇居民户口的父亲的妹妹，我的姑妈，心痛他的哥哥，建议父亲把当时仅一岁多的小儿子富贵送给她养，以减轻父亲一家人的吃饭负担。

妈妈是坚决反对的，她怎忍心让年幼的小儿子离开自己，她说：

“娃娃这么小，吃不了多少粮食，大人省下一点点，就能养活。”

然而父亲执意要送。善良的妈妈，无力坚持自己的意见。

也许当时父亲是这样想的，现在孩子小吃不了多少粮食，但是，他在一天天长大啊，他长大了拿什么养活他？因为父亲不知道这没有粮食吃的日子，到哪个年月才是个头？把儿子送给自己的亲妹妹，他放心，再说儿子成了城镇居民，以后就不愁没饭吃了。

那天早晨，妈妈含着泪，把富贵哥哥穿戴好，流着泪水看着父亲背着他走远。

父亲背着富贵哥哥来到扎佐街上，把他放在事先和姑妈约好的一处街道角落。

我不知道，当时父亲把富贵哥哥放下时是怎样对他说的，对他说了些什么没有。

反正富贵哥哥被父亲放下后，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离开并躲了起来。

富哥哥哥在那里久等父亲不回来，心里害怕了，产生了恐惧，心里隐约猜到父亲不要他了，他本能地惶恐地大哭，他叫着爸爸大哭，嘶声力竭地大哭。

他凄惨的哭叫声没有把父亲叫回来，而迎来了一位他不认识的阿姨。这个阿姨就是他的姑妈，但他不认识。然而这位阿姨上前来呵哄他，要抱他，他拒绝，他反抗。但不济于事。他被他不认识的姑妈强行抱着就走。他心里更惊恐，更绝望。它幼小的身躯拼命挣扎，小小的喉咙拼命绝望地嘶喊：“爸爸——爸爸——爸爸……”然而爸爸始终没有来搭救他。

他在哭闹挣扎中，隐约听见姑妈对街上的行人说：“这个娃娃，被丢弃在街上，好可怜，我抱回去养……”

富贵哥哥被抱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里，他哭着，恐惧着，哆嗦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家人是什么人，这个阿姨为什么要抱他到这里？这家人要怎样对待他，爸爸为什么就不见了？

他有太多的疑问，心里有巨大的恐惧——爸爸妈妈找不着他了，他找不着爸爸妈妈了……他恐惧，他哭，一直哭过不停，悲惨地哭，绝望地哭。

不久，姑妈以收养一个被遗弃的婴儿的名义，去给富贵哥哥办了城镇居民入户手续，每月领到了一份他的口粮。

送走儿子后，妈妈在家里时刻牵挂着、思念着自己的儿子。她想知道儿子在姑妈家的情况，儿子是否适应了在那里的生活？儿子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姑妈会照顾好他吗？儿子想妈妈了怎么办？

妈妈很想去看富贵哥哥，但父亲对她说：“娃娃在他亲姑妈家里，你就放心，他姑妈会照顾好他的，再说，他在那里，从此以后就不愁吃不饱了。”

……妈妈垂泪涟涟。

大约过了两个月，妈妈去扎佐赶场，忍不住去姑妈家看望儿子，看见儿子脏兮兮的在地上爬，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她跑过去抱住自己的儿子。此时富贵哥哥发现是妈妈，就在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是那样伤心，那样凄凉，那样委屈，一双小手紧紧抱住妈妈的脖子久久不敢放开。母子连心啊！儿子的哭声令妈妈肝肠寸断，泪如泉涌。

妈妈发现儿子全身肮脏，身体虚弱。原来儿子已经患上严重的腹泻，正在拉着肚子。妈妈心痛富贵哥哥，当即向姑妈说，想把富贵哥哥抱回家去治病。但姑妈不同意，说没事的，她会给富贵哥哥治病的。

个性善良软弱的妈妈只得作罢，流着眼泪，忍着心痛，又丢下儿子一个人回家了。妈妈离开时，富贵哥哥更哭的凄惨无助。他天天盼，时时想着的妈妈终于来了，他见到妈妈他哭，他委屈，他也欢喜。他本来以为妈妈是来抱他回家的，再也不会丢下她不管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妈妈走时不抱着他一起回家，又丢下了他。虽然他看到了妈妈走时泪流满面。他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带他一起回家？为什么要把他留在这里，他一点也不喜欢这里，他还那么小，他还拉着肚子，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明白，他爬着向妈妈走去的方向拼命追，拼命哭喊：“妈妈——妈妈——妈妈……”

那绝望、凄惨的哭喊令苍天失色！

妈妈回到家去央求我们的爷爷，请他老人家去和我们的姑妈说情，求她同意并让爷爷抱富贵哥哥回家治病。爷爷去了，但空手而归。他对妈妈说，孩子的姑妈会送孩子去医治的，叫妈妈放心。

妈妈无奈之余，唯有相信，唯有在心里祈求菩萨保佑自己的儿子。

又过了大约十来天，妈妈实在是不放心，再到姑妈家去看望富贵哥哥。她看到富贵哥哥已全身浮肿了，他的肚子拉得更厉害，吃什么拉什么，孩子已奄奄一息。富贵哥哥看见妈妈也不会哭，不会叫妈妈了，他已经不认识妈妈了，他已经没有意识了，他马上就要死了……

妈妈此时心如刀割，她立马抱起富哥哥哥拼命跑向医院。

但哪里还来得及！

医生对妈妈说，送医太晚太晚了，孩子无法救了。

富贵哥哥小小的生命在妈妈的怀里消逝了。

好在富贵哥哥在他临终那一刻是在他日思夜想的妈妈的那温暖的怀抱里。

他死去时应该不会埋怨妈妈，他知道妈妈是多么的爱她，多么的心疼他。他也不会怨恨父亲，但他还是有怨恨的，但他不知道该去怨恨谁……

富贵哥哥的死令妈妈痛不欲生。富贵哥哥的死，妈妈一辈子都在悔恨。

父亲这一辈子，从不提及他送富贵哥哥给姑妈这件事情。

我相信，幼小的富贵哥哥去世的时候，他变成了天使，在另一个世界，过上了富贵的生活。

2021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