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南岔湾小时候我经常去,可从没留意过石板屋。几十年后再一次去,看到当地村民住的房子都是青石板垒起来的,心里就在想,一栋房子盖起来得花多大的功夫。带着这个疑问,和一个约莫古稀的李村村民拉起了家常。艳阳下,偶有一丝凉风吹过,把长得壮硕的玉米秸秆轻轻摇动起来。道场边一只扬着红冠子的大公鸡正起劲追着一只瘦弱母鸡,还咯咯叫个不停。花椒树下卧着一只黑色的小狗,一只眼睁着,另一只则闭着,对于公鸡的撒野,它懒得理会。坎下满园子的辣椒,一个个雄纠纠地吊在笔直的青杆上,仿佛阳光下练习悬垂和引体向上的少年。这里远离了城镇,空气清新,天空像洗过一样,湛蓝湛蓝的。石板垒起来的房子,看起来像原始部落里的掩体。不过,现在已经过整修,穿上了时尚的外套和精致的内衣。墙上石板之间的缝隙里塞满了打磨后的石块,墙面变得规则平整。室内经过水泥涂抹和涂料粉刷后,整齐光洁,与砖混结构的房子别无二致。石板屋里,冬暖夏凉,走过传统农耕年华,走进农旅结合的崭新韶华。</p> <p class="ql-block"> 昔日的南岔湾,连三坡,山偎着山,坡依着坡,不通公路,仿佛躲在深闺中的原始部落。出行就像远征,翻山越岭,上坡下坎,大清早就出门,天黑方能到家。交通不便和位置闭塞的自然条件,关闭了人们的思想阀门和心灵窗户。老李年轻时也是个想读书的人,无奈条件受限,只得屈从命运的安排。成年后,他把原先的老屋扒了,盖了一座新的。说到砌房子,他是记忆犹新,过去的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中翻开。当地的土质沙化,无法和泥脱砖。要盖房子,只能就地取材,用坚硬的石板。场子平整好了,就要去山上采石板。那时没有专用机械,全靠人工肩挑背扛。亲戚间,邻里间,你帮我,我帮你,像一条绵延不断的循环河流漂移着互助的传统。采石抬石,体力消耗大,青壮年也就吃得多。可那时肉少,油也少,饿得快,一顿等不到一顿。石匠,瓦匠,得请到前头。老李年轻时学了瓦匠,自家盖房子肯定亲自操刀,墙脚下好后便开始垒墙体。身强体壮的他,把全部的青春理想都垒进了墙中。石板重,有时一个人抱不起来,靠亲朋协助,才能把石板稳稳当当地摆好。由下往上垒,用吊墨线的方式看墙面是否在一个平面内。若偏离过多,必须重垒,否则上去后就有可能坍塌,全功尽弃。</p><p class="ql-block"> 尽管累,可揣着梦想的他等着新屋娶媳妇,没日没夜地干。汗水从额头像断线的珠子往下掉,期待穿越一块块石板在心头矗立。墙体到了一定高度,必须立大门,安窗户。立大门是一道很慎重很严肃的工序,除了材料准备,还得选个吉日。一旦日期确定,便不能随意更改。算日子的人一脸庄重,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是指点迷津的得道高僧。也不是非有一个日子不可,他们只是觉得要有一个寄托,一个不容置疑的信念。红绸扎上,放起鞭炮,在一阵喧闹声中,大门被稳稳地立在了墙体中间。</p><p class="ql-block"> 随后,墙体迅速地垒起来。一块块石板不仅仅是建筑材料,更是村民的情感承载与媒介。若是希望来年有个好收成,就会选用长而宽的石板;若是希望碰上财运,则会留下厚而大的石板。很快,到了上梁的日子,至亲就会及时送来祝福和吉祥。眼看房屋主体工程封顶在即,得请帮忙的人吃顿好的。几个月的辛苦与操心,换来了美观坚固的石板屋。搬进新居,意味着新媳妇很快就要进屋,甜蜜的感觉如同甘泉涌上心头。石板屋在那一刻成了立体的记忆和情感的见证。 </p> <p class="ql-block"> 那时的地域差别、贫富差距不是很明显,即使是石板屋,成年男子也能娶上媳妇。谁家的石板屋砌得愈宽敞,垒得愈牢固,家境就愈富裕。老李换根烟卷,若有所思地回忆。垒起一栋石板屋,几乎是倾其所有。媳妇进门后,他就再也没有睡过早床。天亮就下地,在土里创食,衣服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汗湿。望着石板屋,望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心中升腾起一种希望。奇怪的是,一年上头忙碌,锅里也煮不了几顿干的。他和老乡们都弄不明白。分田到户后,除了上交,屋里的粮食堆成了山。顿顿煮干的,子女们还变着花样吃。再后来,什么都不用交了,种田反倒有补贴。子女们成年后搬出了山,用钢筋混凝土盖起了楼房,日子过得像芝麻开花。电线牵进了家里,公路修进了湾里,小汽车开到村里,西服和彩裙像风一样走进了石板屋里,空气中飘浮着香水味。</p><p class="ql-block"> 有了信息对撞,观念翻新,石板屋的容颜年轻了许多。涂脂抹粉已不再是追潮,成了一种必需。门窗加固后刷上了彩色的油漆,雕梁画栋,虽称不上巧夺天工,也有了几分乡村风韵。门楣上挂上一对大红灯笼,天天像是过年。石板屋走上了媒体,乡村民居犹如世外桃源融进了市民的心里。少时我曾陪一位叔伯老哥到这里找他离家出走的黄狗,那只狗居然还认得主人,摇着尾巴来到他身边。故事的结局是皆大欢喜,黄狗跟着主人回了魏家坡,收留黄狗的石板屋主人得到了一袋晒干的黑桃。黄狗对石板屋一步三回头,似有留恋之意。连三坡紧邻南岔湾,现在划到一个村。父亲的一个同学在四川当兵转业到贵州安家,只剩老母独自生活在连三坡,住在石板垒起的屋里。少时我和二哥曾陪父亲去看望他回乡探亲的同学。为了走近路省时间,父亲左手牵着二哥,右手拉着我,从尚家河水库的堤坝上过去,爬上连三坡。那座石板屋砌在半山腰,从窗户能看到水库里的水像一匹绿色的锦缎镶嵌在两山之间。父亲去世前夕,他的同学携孩子还到小溪塔来看望过他。后来,石板屋废弃,依旧在那半山腰守望昔日的记忆。有了这段经历,连三坡,南岔湾,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涂上了石板屋的色彩,石板屋镌刻上了敬老和孝心的内涵。无论身在何处,都忘不了母亲的召唤。母在,即使是四面漏风的石板屋,也是心灵的家园,精神的高地。那时的乡亲们做梦都不会想到,无奈之下用山上的石板垒成的房屋,若干年后会成为风景,吸引成千上万的他乡人前来观看。</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水泥改变了世界面貌的话,石板屋就凝聚着乡村昔日的记忆,坚固而沉重。</p> <p class="ql-block"> 今日再去,石板屋画上了粗浓的眉毛,穿上了时尚的衣服,还挂上了精致的饰品。那是定格在了岁月深处的乡愁。房前的铜钱草正是茂盛时期,丰满圆润鲜嫩欲滴,一场细雨过后,每一片绿叶上都仿佛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颤动;屋后的玉米杆像比赛似的,一根比一根粗壮健硕。坐在石板屋里,阻挡了外面的暑气,即使只用一个纸片轻轻摇一摇,也能感受到惬意的凉爽。有人来吃饭,自家的鸡蛋,土豆,腊肉,青菜,都能换钱。老李的墙上也贴着微信二维码,买了他们自家出产的绿色食材,用手机一扫,交易瞬间完成。</p><p class="ql-block"> 石板屋走过近一个世纪的岁月沧桑,眼里存储着艰辛,承载着欣喜,还会演绎辉煌。夕阳下,满目葱茏中,青色的石板屋像抹上了一层金色,它知道,喧嚣与浮躁的车轮飞驰下,它的存在,定格着永恒的乡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0二一年六月六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