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年生的金哲洙

辞赋

07年生的金哲洙金哲洙今年十四岁了，和其他正常的十四岁的孩子一样，在一所普通的公立中学里就读。可是他又与其他普通的学生不一样，他心里压抑了很多无法开口的秘密。时常被这种秘密掐住喉咙，直到无法呼吸，却又不得不好好整理微笑去跟过路的每一个陌生人说着，“我很正常，我是正常人。” 他是07年生的金哲洙，一个在韩国重名度极高的名字。他每天进校前的第一件事，是好好地做一个深呼吸；低着头走进校门，心里却总是顶着那些站在学校门口的校领导不明意图的眼神，脑补着它们眼神的内容，有些畏惧，更多的是胆怯。双手紧紧插在校服的口袋里，快步地溜到教学楼的墙边，缓缓地靠着边走，像是能和墙融为一体，就会得到安全感——但无论如何，他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他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总是感觉自己是不能直视他们的，因为自己只是学生。到达班级的时候，无论来得早或晚，他会下意识地看一眼班主任有没有来，随后小心翼翼地挪到自己的座位上，不敢吱声，顺理成章像一条流水线工作似的交完了作业；有时还会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跟自己搭的上话的话题闲谈一两句，感觉自己又能重新融入这个班——尽管大部分时间的插入是无效的，没人听见他在讲什么，他也不敢打断，就那么反复重复着自己说过的话，又安慰自己，其实本来自己就很普通，他们没听到也挺好。他会望着那个依旧把持着话题侃侃而谈的人，满是羡慕，会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周围才会围着这么多人听我讲话，那该多有存在感啊。他会抱着这样不可能的白日梦兴奋一整个白天。上数学课的时候，数学老师早早地把家庭作业发下来了，他随机瞟了一眼，就不禁忧心忡忡着今晚还能不能睡觉，随即不顾还在上课，提起笔就打算开始写；然而可能才写了没有几笔，数学老师就快步从他那不标准的几何图案里走到他的课桌前，眼疾手快地收走了他的试卷，他抬头有些茫然：明明他的不远处也有人在写试卷，为什么不收他的试卷？然后正打算反驳的他看清了那几个人的面容，莫名地觉得一阵讽刺的他，双手捂着脸，也顺带压住了那欲图反抗的嘴巴，眼神透过指间的缝隙里看向数学老师，多了一丝无可奈何的荒唐；刚刚的闹剧还远没有结束，不远处的同学因为刚刚写作业的事情议论纷纷，感受到了他们对我脊梁骨的亲切问候下，徒留他一个人感叹着，“原来他们的数学成绩都挺不错的啊。”他只好把这句话塞进喉咙里，也许自己的数学成绩不好就是天生的吧，那就还是任命好了。文科还算不错的他只能在必要的时候充当一下工具人，看着这种看似是偷偷摸摸、实则早已合乎师法的特权，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他突然对手里的笔没有了什么兴趣，好像那些挥笔而就的文字最终堆积起来也只是一滩文字罢了，那些数理化只是堆积起来就成了完全不懂的外星文明，能读得懂的人，也仿佛自然而然有了相同的待遇。可是英语老师在上课的时候却不允许别人写作业，连英语作业都不行，他想了想上次英语考试的成绩，他考的其实还可以，但应该也不能在课上写作业吧，听说她已经收走了一个同学的作业了。下辈子要是当个理科生就好了。那该有多光荣。 时间在数学老师滔滔不绝的占课声中就溜到了中午，正是金哲洙吃饭的时候，他吃得很是吃劲，仿佛早上的知识噎住了食道，吃不进去；他却没有什么勇气去向老师请教，他害怕自己坐在成绩都这么好的班级里，只有自己是最笨的，听不懂老师课上讲了些什么。去问同学，他不禁想起之前同学给他讲题时一脸不耐烦的模样，还是没能厚着脸皮去问。班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教室，似乎不满意学校的伙食，特地为金哲洙准备了一剂在金哲洙中午吃饭的时候准备了一则“心灵鸡汤”——金哲洙记得之前好像也听过他的演讲，但那一次好像他觉得里面的观点对他而言有些不适；果然，这一次也是令他听到一半就反胃到想吐。那个站在演讲台上的演讲者，是H省H市著名的HS高中高三的学生，他说，他是一个从城里来的土猪，他想拱掉城市里的大白菜；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已经是那颗大白菜了，他学习在令他人羡慕的高中里过着知识富足的生活，他即将面临的高考位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次必须要越过的坎，他明明已经过得很好了却还是觉得自己还是12岁时的土猪。可是对于金哲洙而言，高考可以是一次无法定数的转折点，可能是救命稻草，也可能是无底深渊。金哲洙身边的高中，分数线很高而且很差，几乎是把初中同班的同学重新又搬了一趟过去，进入了这种高中，金哲洙早早就能看见自己的未来；还有几座更好的高中，但那估计已经是金哲洙以前的梦想了，那几座更好的中学，金哲洙根本无法奢求。穿过洗手间附近的楼道的时候，金哲洙还在想，为什么那些演讲的主办方总是只挑一些已经逆袭成功的成功人士。明明还有很多像他这样拼命试图逆袭的人；但根本没有人听他们说话。下辈子要是能成为一只活在白菜地里的土猪那该有多好啊。那该有多轻松。 金哲洙好不容易跑到洗手间，迎面撞见的却是一名穿着红色校服的初三的学长，他害怕地赶紧靠墙站，强忍住反胃的不适应，扭过身子冲下楼——为什么总是能看见初三的学长，他已经对他们有足够的畏惧感了：刚开学那几天，他就亲眼在施工场地的围栏里目睹了一群穿着红色校服的学生正在倾倒另外一个人的书包，里面的文具和书本掉在地上“哐啷哐啷”的声音，像突然回到了小学般的记忆，令他难以回首、摆脱不掉的恐惧感，使他害怕地跑回教室，脑子里却始终在响着，“我们学校门口就是保安室，不会存在擂肥、霸凌的现象的…”经历了疫情之后的返校，有一段时间因为班里某些特殊的原因，金哲洙放学后总喜欢去教学楼的顶楼转一圈再走。这一天，他还没能来得及去顶楼逛悠，忽然地听见明明已经离校的班级里面竟然有人在哭，好奇地从那间教室的缝隙里望过去，突然发现又是一个穿着红颜色校服的学生正在狠命地抽一个新生的巴掌，那种同样被人打过巴掌的恐惧感不可置信地一次次重新上演在他的脑海里。那个红颜色衣服的学生在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一眼，金哲洙早已承受不住小学的阴影而蹲坐在墙边，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第一直觉竟然只是逃跑。他捂住嘴拼了命地往楼下冲，恍惚听到已经有人冲过去制止了，他才觉得原来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怕那种人的。几天后班主任借升旗仪式又提到了此事，没人发现他的腿扭曲成了抽搐的内八，仅仅只是再次听说这件事的害怕。更不用说还有他们的喝酒、抽烟，拖把不好好放从楼上掉下来差点砸到他的一系列历史，整个初三，简直就是金哲洙的眼里最恐怖的红色——集危险、鲜血、恐怖于一体，时至今日依然震慑着他的那抹红色。下辈子要是能成为一个合群的人，是不是就能没有小学的经历，能变得勇敢点了。那该有多幸福啊。 金哲洙的体育课已经不是第一次一个人坐在那混过去了，他很多次都想找人在体育课上聊聊天，但班上好不容易才能和他说得上话的几个同学，却都有她们自己的朋友圈，他不好意思加入或者打扰，就只好一个人窝在不知道是在学校的哪一个角落，捻着树木花草的绿叶，望着风发呆——有时候，直到老师吹哨集合下课，他也没意识到；愣了很久才发现也没人叫他，只好一个人望着同学们三三两两成群交谈的情景，心里默默地想着，要是一年前的事情没有发生该有多好，他当时也只是想交个朋友而已。他小学时候就是靠恶作剧混来的朋友，到初中反而不管用了，可能是因为小学离这里太远了吧。真好笑，当初他那么努力去考试，就是为了摆脱那里啊。被老师和同学嫌弃自己太幼稚；只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同学之间互相扯对方鞋带，开对方玩笑，被捉弄的那个人总是笑着还击，不会说“诽谤”“幼稚”呢？ 他们彼此很熟啊。他们是小学同学呢。他们是朋友啊。他们互相了解彼此啊。好多声音响在脑海里。金哲洙看了一眼自己普通的名字，觉得自己很简单啊，是不是太简单了，没人愿意了解自己啊。 下午有一场英语考试，考完了的他下意识去问了一下自己班上聊得不错的同学。那个同学的英语成绩不是很好，但他还是抱着一种问问看的心态打听一下——可能还是有那么一些调侃的意味在，但自己没有察觉到，回家之后那个聊得不错的同学没等金哲洙辩解，就把他删掉了。仔细算算，一年以来这么做是第五次了。每次都是他厚着脸皮加回去，强行拉话题维持关系的。金哲洙不知道这次又应该怎么做，只好去找一位最近刚刚有类似经历的同学互诉苦水。但那个同学听完金哲洙讲完故事始末之后，也觉得金哲洙没有情商。考完问同学考的怎么样是很没有情商的行为，尤其这门学科你学得还比较不错。但是其实那个之前聊的不错的同学也经常挖苦他的理科啊…最后压垮他的是这一段话：“你怎么敢跟她比的呀人家是女生你得让着这你都不懂吗……所以只能她删你不能你删她总之就是这样你要是敢删她估计一辈子都加不回来了”对啊，人家是女生啊。仿佛十四年的记忆涌进了脑海：一年级刚刚学会自己读书的时候，看完的第一本书的名字叫《男孩穷养，女孩富养》；二年级跟表姐出去玩回来晚了，对着衣架吃不上饭的是他；三年级算不对数学题，数学老师经常是一巴掌过来，但是对待能帮自己在午休时捶背锤肩的女同学则是单独辅导；四年级的时候，爸爸总是希望妈妈肚里新出生的宝宝是女孩；五年级的时候，英语书上的单词表里写着“Lady First”；六年级的时候，无论他坐的有多么标准，语文老师夸得永远是女孩子；七年级的时候，体育老师每次都说“你们男生看看女生站队有多安静”…她们可以集体抱圈，不用害怕在里面聊不到话题；可以互相嬉戏、打闹，不会被人说是幼稚；可以互相调侃、互黑，不会被人说是没有情商…好像女生真的很好啊。下辈子要不成为一个女生吧。 愿望很多，理想不大，却又看似是那么根本无法实现的梦。过去的十四年，一年比一年活得更像是惊悚片；但金哲洙却活得一年比一年普通，他写作路上唯一的光在去年的十二月给他再次摁下了反对键。突然想起自己之前为了搜索作文素材，无意之间看到的文章：《中国外交天团——从童年开始，享受独处》。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代价太大了，却又是随便掰掰手指都应该知道自己不会那么成功，因为自己很普通。在这个呆了将近两年的班集体里，总是因为没有共同话题而不知道怎么搭话的他，一瞬间竟是无法享受这种乐趣；他也想像他的名字那样，做个普通人。 他就站在车水马龙的道路中央，沿着两道之间的纵线溯行，看着穿流而过的车和来往不息的行人从他的身旁交织而过。金哲洙能看见将来的自己也将这样穿行而过，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靠着边走路，低着头，看不见远方；碰见熟悉的人不好意思打招呼，被发现了才象征性地缓和一点着笑笑。妈妈说，男孩子将来娶妻的时候还要先买好房子，家里有两个男孩，还要买两套房；可能还要承受女方所压迫的巨额彩礼。爸爸说，男孩子将来要学会有情商，跟女孩子说话的时候注意语气和动作，可能他觉得没什么，女孩子的内心却有很大反响…但是再普通的人，每天也需要一个新理由活下来。他回望着远方一角的高楼，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里的主人公金智英走了出来，和她那十分体谅她的丈夫一起，眺望着群楼之间的晚霞。金哲洙仿佛还是能在她身上看到很多对女性不公平的影子，但是还是感叹着，真好，最起码还有人陪。金哲洙缓缓地回过身继续沿着马路之间的纵线走，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步步鲜红的字迹：每一个金哲洙活得比每一个金智英要更加努力，但是大多数的金哲洙根本看不到金智英那样完美的未来。因为现在的金智英们，早就不是之前的金智英们了，她们开始学会主张自己的权利。而每一个金哲洙却依然过着如HS高中高三的学生所看不起的“一眼就可以看到死”的生活，沦落为时代和时代之间转化的牺牲体；在反反复复的挣扎中，他们最后也是没能得出答案，我是不是还不够普通，还是我已经很普通了？07年生的金哲洙在2021年里对以后的金哲洙们挥挥手，仿佛在说着什么，然后独自一人走进了新的一年。 向时间挥手的我，站在马路中央，向世界喊着：你好，我就是07年生的金哲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