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

云墅如是说

“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的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这是一条20世纪40年代旧上海的电车轨道，亦是一条当时千千万万个普通上海人的生活轨道。

彼时的上海，时局虽动荡不安，但这座庞大的城市，却从未因沦为战争孤岛而停止属于它自己的脉息和律动。相反，借力于沸腾而激荡的大时代背景，借助于东西方先进“资本主义”文化在此地的殖民和融入，这座城市已远远摆脱了腐朽没落的“封建主义”，走在了中国都市现代化的前沿，成为“近代中国都市生活”的典范，其现代主义程度与如今这个时代不分伯仲。

旧时代迅即地沉没，新时代不由分说地来临。人是时代中的一粒沙，总是要被时代的飓风裹挟着，一路东奔西跑滚爬跌打。

现代都市人职场光鲜：齐齐整整穿着西装、恭恭瑾瑾戴着玳瑁边眼镜、提着公事皮包，名利权力人际熙熙攘攘，一样都不能少，时刻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无奈还有家累妻子儿女，早上坐电车去，晚上就得乘电车回，恍恍惚惚神神叨叨，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来，为什么去？挣钱是为谁？也许是顾全孩子的幸福吧？孩子十三岁了，已经考了中学了，今儿晚上就该收到成绩单了。可是却有人看上她了，是自己太太姨表妹的儿子，长着一副红喷喷长长脸的谦卑的青年，可怎么着都像是看上大小姐的略具资产。

这资产来得容易么？每日里看起来齐齐整整人模狗样提着公事包可怀里却抱着报纸包的热腾腾的菠菜包子，因为太太觉得从弯弯扭扭最难找的胡同里买来的包子必定是最价廉物美的。“吃”！（吃得价廉物美）毕竟是一件太严重的事啦，就像超市里买一送一的打折讯息是绝不能错过的。

关键是这每日里忙得没头没脑的，还不能得来太太的同情，这太太原本是自己不要的，连小学都没毕业，可她却是母亲定下的，且从前是非常非常的美，自己又年轻，总归是不能抵住美貌的诱惑。哪曾想，她后来却变成了这样的一个人，那脾气——连最初指婚的那个人，自己的母亲也开始与她闹翻了，还反过来怪自己为何要娶她？

吕宗桢就这样被“封锁”在这条两点一线的“电车轨道”上，如同风箱里的仓鼠，以同样的姿势一刻不停地奔跑，奔跑……又如同房间地面上的乌壳虫，从这头爬到那头，从那头爬到这头，整天爬来爬去，最后还是爬回窠里去。他是个老实人，他知道思想是痛苦的一件事。

然而，战时真正的“封锁”来了。“‘叮铃铃铃铃铃’，封锁了，摇铃了。‘叮铃铃铃’，每一个‘铃’字后面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军事“封锁”，封住了道路，锁住了脚步，切断了时空，世间世俗的一切被按下暂停键！

吕宗桢得以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但他仍然知道，思想是一件痛苦的事！他必须填满这因一切突然停止而带来的可怕的空虚，他打开包着包子的报纸看讣告、看华股动态、看谁谁谁隆重登场……可是世俗枷锁却像个甩不掉的影子，他那红喷喷长长脸的准女婿要过来套近乎，他忙不迭的赶紧闪避。

慌不择路之中却意外邂逅了一场不曾预演的“解锁与出轨”。

那是一个同样被“封锁”在这条“电轨”上来来去去的女子，她有一个都是好人高雅人的模范家庭，模范家庭里从不听戏，只听贝多芬瓦格涅；屋子里一尘不染，天天洗澡；她在家里是一个好女儿，在学校是一个好学生，取得了很高的学位和文凭，用功读书一步步爬到了顶儿尖儿上，打破了女子职业的新纪录！

然而家长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宁愿她赶快找一个有钱的女婿。可是她实在长得没有款式，像是从牙膏管里挤出来的牙膏，头发梳成千篇一律的式样，衣服穿一件白洋纱旗袍，滚着深蓝色的边儿，总带着些讣闻的味道。她觉得他们哄够了她，她恨他们。她被圈养然后又被嫌弃，随时要被像水一样泼掉。

当起初吕宗桢伸出一只手臂，搁在她背后窗台上的时候，她的整个身子僵了一僵，脸板得纹丝不动，一副小心会被侵犯的警觉模样，但总感觉有一点颤微微的笑容，在身体某个地方悄悄散布开来。

随着吕宗桢不很聪明的“花言巧语”，她感觉他至少是一个真实的人，不同于她家里的，但依然恭谨地保持着距离。真正两人的脸庞近在咫尺，是因为街上的一阵骚乱。看来天时地利是可以敦进人和的，这样的话，偶然性和必然性就都有了，事情才够圆满。

一张像几笔白描的牡丹花的脸，额上两三根发便是花蕊，吕宗桢看得入迷，她被看得脸红，此时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其他的身份都被革除，而她是一个不需要知道他底细的单纯的女子，一个其实是有自己独特风韵，和隐秘渴望的女子。

他们恋爱了，恋而有爱，爱而有情！起初蒙昧的情愫渐渐明朗，清纯至极。尽管这是一方好短暂好局促的时空，但他们却感觉走过了前世今生，他们甚至开始谈婚论嫁了。

吕宗桢不停地说着，她不厌其烦地听着，是的，恋爱的男子喜欢说，恋爱的女子喜欢听；恋爱的男子说真话，恋爱的女子会心酸，恋爱的男子说假话，恋爱的女子会宽宥。

恋爱的男子想到现实的不可违抗，一边苦楚地表达着我配不上你的歉意，一边却又信心满满地计划着颠三倒四的打算。恋爱的男人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女人的眼泪垂到了他脸上，他心疼到连连摇撼她的手臂，但是，时间不多了，时空的切断不多了，封锁就要解除，他就要重新被封锁。

他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可是她没有给他用笔记，他会记得吗？他不记得就算了！他记得，他会打吗？他不打就算了！电车加足了马力前进，她看到了黄昏的人行道上，一个个人影活了一刹那，就朝后面倒下死去。是的，吕宗桢若打电话，她会对他分外热烈，如果他不打，他就在她这里死去了。

整个的上海打了一个盹，被“封印”的他们俩在做了一个不合情理的白日梦之后，继续被“封印”。有得选择吗？

张爱玲对我们说，故事是一种完成，而小说是一种启示。深者读其深，浅者读其浅；勇者自有勇者的勇气，智者自有智者的智趣；而平庸者也自有平庸者的理由。

人都逃不出枷锁，但只要曾经拥有一刻刻时空解锁的自由，就都值得争取。我们爱了，无论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还是那一刹那的芳华，无论是那一瞬间的流霞，还是那一滴水的晨露，乌托邦也好，梦幻也罢，她已存在，从我们心动那一刻起就因存在而永恒。

倘若以功利原理和世俗规则做准绳，我们是要接受嘲笑和鞭挞，但相较于未经启蒙的平静和未经检验的幸福，就算是雷池地带，我们也未尝不可以一脚踏进去，即使会因挣扎而痛苦，因无力而孱弱，那也都是生命的一部分，得，不狂喜；失，不妄悲！一切有情，皆无挂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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