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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猫

图/网络

文/周燕

姥姥离开我们整整一百天了，巧得很，今天也是我的生日，这巧合令我禁不住笑了一下，我们家老太太和我缘份深。

洗手，装一柱香，看它静静地燃，缕缕若有若无的轻烟飘飘袅袅，仿佛姥姥还在陪伴着我。关于神佛，北方人大多无知且无感，我也是来了南方，才入乡随俗，喜欢在心情起伏的时候去寺庙转一圈，或是点一柱香静坐一会儿，神明的暗中庇佑，是一种凡人无法明了的玄机，唯有感恩，神静心安之际，会顺理成章地相信宇宙中确有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

大约是诚意不够，宗教信仰没有理会我的内心呼唤，姥姥去世后，并未发生过传奇话本子里托梦或探望的情节，所谓缘份深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也确实是诚意不够，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嘈杂烦乱的生活，恨不得令人长出三头六臂十八条腿，左支右绌，总觉处处都力不从心，我报生活以歌，生活糊我一脸狼狈。

我越来越少地想起姥姥，杂七杂八的小事排着队来加塞，强行把“想她”不断地挤出队伍。

但内心里又怎能忘记？镶嵌在生命里的人，抠都抠不出来，每一个细节如同刻录在心上，独自静坐的时候，任何一个引子都能变成黑胶唱片上的唱针，搭上线就自行播放，单曲循环。

姥姥去世那一刻，我正在BRT站里等车，爸爸在家群里发来信息：“你姥姥已于今晨八点去世，走得很安详，有我和你妈你姨在这，你们不要担心，各自安排好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照顾好孩子。”可以想像那边还有一大堆需要忙碌的后事要安排，我们没时间多问，只在群里整齐回答：好的，爸爸。

回复完信息，我呆呆坐在站台的长凳上，虽然早有思想准备，但心里还是像被挖空了一块，眼泪就那么直直地流了一脸，旁边来来往往热闹的人群都成了一团团虚影，仿佛只剩下孤单单的一个我，再也忍不住，把脸埋在臂弯里号啕痛哭。

姐发来照片，手上捏着一枚眼熟的金戒指，款式老而规矩，那是姥姥的遗物。我也有一份，妈妈说：“你姥姥戴过的首饰，我和你姨做主，分给你们四个最小的，你们留着吧，做个念想，不要改动样式。”姐姐的是戒指，我的是耳环，两个妹妹一人一只镯子。我开玩笑说，这个我们得当成传家宝。

有一天，妈妈打电话来，还没开口就先哭，我吓一跳，细问才知道是爸爸偷偷删了她手机里存的几张照片，那是姥姥最后几天的影像，人在弥留之际的样子肯定好看不到哪去，爸爸说留着干嘛怪吓人的，顺手给删了。妈妈委屈地哭着投诉：“那是我老娘，我不怕，我要留着经常看看，他凭啥给我删了？”我赶紧安慰妈妈，我有，发给您，别着急。发了照片，又教她怎么保存，妈妈才平静下来。

妈妈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候鸟，每年在北京和刘土楼村之间来回迁移，她和姨姨在这将近二十年的岁月中轮值，贴身照顾姥姥，从没有离开过半步。我妈和我姨姨都没上过学，自学后才勉强和文盲划清界限。没文化的女儿心里只有一个朴素的信念：老娘养大我们不容易，我们不能再让老娘受（意思是受罪，吃苦）。有一张照片我看一次哭一次，那是给姥姥守灵时照的，姥姥睡在冰棺里，棺材两边的地板上随意铺着两张席子和白色薄被，我猜大概是儿孙守灵不能享受的意思。妈妈心疼姨姨，毕竟也是八十多的人了，让她回房间休息，结果老姐妹俩都是一夜无眠，第二天晚上姨姨坚持要睡在灵前，两个女儿守着自己的老娘，聊了一夜，算是送母亲最后一程。娘在家就在，娘不在了，兄弟姐妹就成了亲戚。

最后的日子里，姥姥脾气变很古怪，器官的衰弱疼痛令她暴躁，妈妈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伺候，也曾累到流泪哭泣，擦干泪又去干。姥姥一会糊涂一会清醒，有时连我妈和我姨也认不清，爸爸去问他：“老娘，我是谁？”她却清楚:“你是江培爸爸”，我跟爸爸说：“老爸，您这是得到了女婿中的最高赞赏。”

厚养薄葬是最质朴的真理。一场葬礼中，哭得最呼天抢地要死要活的，往往是那些因需要而表演的外人。反而是妈妈和姨姨，最平静，最坦然，她们是最无愧于心的人，如何孝顺父母，她们从来没有言传过，也不需要，我们从小就是在她们的身教下长大的。姥姥的后事都处理完之后，爸爸骑着三轮车，带着妈妈和姨姨，在小县城周边“自驾游”了一星期，三个老人家躲在乡下，把门一关，自在地吃喝玩乐，这么多年来自己给自己放了一回长假。

小鱼儿曾几次安慰我：“妈妈，有几个人能活到太姥那么大年纪呢，你不要难过了。”我知道的，长命百岁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一句不用花钱的祝福，即便是在物质医疗双发达的今天，也没多少人能真正像姥姥这样跨过百岁大关，在寿命这点上，101周岁，实在是能名列前茅的。

所以我不悲伤，生命中交汇过的人，就像是树的年轮，在粗糙树皮的掩护下，一圈圈柔软地绕在心里，只有自己知道。

我只是难过，这世上，叫我江培的人，又少了一个。

每次辗转千里去看姥姥都是在夏天，一头汗水来不及擦，先奔到姥姥面前报到，她的开场白总是固定的两句：“江培回来了。娃娃好着呢吧？”

都是她牵挂的人：江培，江培的娃娃。

叫我江培的人，是我的父母长辈，是我的哥哥姐姐，是看着我长大的人，有他们在，我就还是个孩子，还小还年轻，还能撒娇任性，还能被宠爱被照顾，随着他们的离去，减少，我也会慢慢变老，生命开始向另一端缓缓滑去。

叫我如何舍得，又该如何不难过？

我打开中招网，在志愿填报的页面下点击了确认。江培再也没地方去探望姥姥了，娃娃我也尽力带好，这个夏天，俩小孩儿一个高考一个中考，您看着他们点儿，让他们顺利升学，继续去学点本事，毕竟他们“要像我姥姥孝顺太姥那样孝顺妈妈”的想法要靠实力去支撑。

想出去买点东西，我犹豫着要不要带水，忽然想起姥姥经常嘟囔我的话：“这个小江培，爱喝水还懒不爱带水。”我自己笑起来，把水杯塞进包里，小江培还是听话的。我姐说过：咱姥真是个情商高的老太太，每次我一说我快五十岁了，咱姥就说你哪有五十，你不才二十？说得人心里欢喜得不行，在咱姥这儿，咱们都是永远的十八岁。

姥姥的离去，把我们都定格在这里，永远是十八岁，永远是孩子，永远是小江培。忽然想起一句老歌词：老天爱笨小孩。

原来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