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过去都叫他们手艺人,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也不算忒低,士农工商,工匠排在商人前头,反正比唱戏的、卖艺的强,更甭提车船店脚牙了,那简直就不能比。
可是,手工作坊斗不过工厂,凡是能大生产的,工匠的手艺再精,也架不住人家的东西便宜,或者用着更方便。最终在作坊里靠手艺吃饭的工匠,也进了工厂成为了工人。
想看当年工匠的手艺,就只能到博物馆去看了。前些日子,到首都博物馆看海昏侯墓出土文物展,无论是造形还是纹饰,美到绝顶。难道中国的这些手艺就从此绝响了?
参观海昏侯墓出土文物展,一边看,一边想,玉饰上龙虎的造型多生动呀,可现在市面上常看见的玉龙怎么就像个大肉虫?还有些器皿,素面朝天,没什么雕饰,可怎么看怎么感叹它美绝了,现在花里胡哨的东西和它摆一块儿,一下就给比没了。我注意到,参观的人不乏专业人士,但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爱好者,异口同声都在赞叹。为什么两千多年前工匠的创造,今天还令人惊叹不已? 海昏侯墓出土青龙白虎玉饰。 海昏侯墓出土熊玉饰。 这两年悄没声儿地发生了些变化,人们又开始把手艺当回事了,一些个手艺开始值钱了,加上政府扶持非物质文化遗产,工匠似乎又有了出头之日。
可仔细想想,工业化、信息化了,3D打印出来了,老手艺还有人用吗?比如锔盆锔碗的、焊洋铁壶的,比如做油纸伞的,今天哪还看得着啊?就算是最终获得遗产传承人称号的人,哪个不是一波三折,哪个不是咬牙坚持,最终才坚持下来?
我是芳嘉园过客,见识过王世襄先生家的明式家具、鸽哨、葫芦,张光宇先生家的泥人、脸谱、棕人,黄苗子先生家的拓片、民间木板年画,那活儿往那一摆就让人叫绝。我真心地不愿意工匠成为绝响。 王世襄先生收藏黄花梨琴案。 王世襄先生收藏鹰水葫芦(喂鹰器具)。 王世襄先生藏火画宋人山水蝈蝈葫芦。 王世襄收藏鸽哨。 张光宇先生收藏之无锡纸马。
“此宗教画像流传民间至广。其有艺术上之真价值,每为人所忽视。其有雄健之笔触与明快之色调,其有生动之面部与个性之表现,皆神绝妙绝而新绝奇绝之作也。 ——光宇识” 美是怎么传承的 记得上世纪七十年代中,陪黄苗子、郁风、张仃、陈步文几位先生游香山和碧云寺,张仃先生的一句话我至今不忘:“文物,除了历史价值外,主要就看它的艺术价值。艺术价值不高,文物的价值也就不会很高。”还有一次,“文革”结束后的第一次全国工艺美展,记不得什么人给了这么个评价:巧夺天工的甚多,匠心独具的较少。
当时二十出头的我,听这些前辈的话还是似懂非懂,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才刚刚能看出点道道。说白了,文物之所以留存下来,最重要的是因为精美。不精不美,老祖宗也不会收着藏着,临了还带到墓里陪着。不用说宫廷御用,就是当年的民窑里烧出的宋元粗瓷,同样也美不胜收。
今天的工匠就做不出来当年那么精美的物件了吗?不敢说做不出来,可如果都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还能怎么让他做?还有些能做出好东西的工匠,可他做出的东西如果没人瞧得出好来,只能收在自家的橱柜、库房里,还有什么用?
那么,“精美”是怎么“传”怎么“承”下来的?
绝大多数是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和传递的,比如通过餐具、年画、庙会、房子、节庆活动……潜移默化地接受影响,并在社会认同的基础上加以传播的。陈丹青说过:“商业美术的真功能,实指最大范围的全民‘美育’。”
工匠就是制作商品的。就工匠的手艺来说,是师徒相传,甚至是父子相传,传承手艺的同时,也传递了美。对工匠来说,既是美的继承者,又是美的传播者。可一个好的工匠,绝不是只靠师傅、父辈手把手地教就能教出来的,必须有“天分”,这个“天分”其实就是下功夫琢磨历练之后,知道了什么是美的,什么是不那么美的,什么是不美的。不仅知道自己的行当里的美,而且还触类旁通知道其他行当里的美。好工匠其实就是个艺术家。
可现实生活中,美与不那么美、甚至与丑是混在一起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拎得清的。于是就有人负责筛选,告诉人们什么是美的、好的。这些人不仅是筛选,而且还在发现,他们能够在鱼龙混杂中发现龙,尤其是能发现可以跃龙门的小鲤鱼。这些人就是被称之为收藏家、鉴赏家的文人。正是这些收藏家、鉴赏家对日常生活中的各式物件以及文人书画进行了筛选、记录、评价,才让我们后人关注到的多是“精美”之品。
不是有钱收藏的主儿就是收藏家、鉴赏家,真正意义上的收藏家、鉴赏家是真正深入宝山又经过高人点播的,就像王世襄先生这样一类人。其实据我所知,有些人只不过是出于研究需要,深入宝山,喜爱至深,或因时局动荡,或因冷僻门径,捡得便宜而成为收藏家的。有些人没什么收藏,但见多识广,研究深入,于是成了鉴赏家。当然,收藏家、鉴赏家当中很多人同时也是艺术家。 范遥青刻百合花臂搁。
范遥青本是一农民,黄苗子因此有诗赞曰:“绝技沉沦感切肤,眼明忽见草间珠。琅玕镂罢耕春雨,人是羲皇以上无。”范遥青因王世襄先生力推,而为世人重视,并因此与启功、黄苗子等有交往合作。 当收藏家、鉴赏家和堪称艺术家的工匠相遇,就会碰撞出灿烂的火花。比如被誉为紫砂壶行当的开山鼻祖供春与吴颐山家族,泥人张张明山与任伯年,面人汤汤子博与“二流堂”文人。艺人与文人交往,不要以为是文人对艺人耳提面命,他们的交往其实就是“好汉惜好汉”,共同语言多,相互启发。这种交往,往往会让双方都对自己现有的东西还有不满,于是还要更上一层楼,相互促进。用今天时髦的话就是“创新”。但对于被誉为“文化遗产”的手艺,我不太想赶时髦,所以我用了“更上层楼”。
这些工匠艺术家,就是一种榜样,被众多的工匠效仿,并形成有着比较广泛的对“精”和“美”的认同。在中国现当代美术史上,许多未经过学院式教育的艺术家,初出茅庐,便见其才华,就是因为他们从日常生活和民间艺术中吸收了足够的营养,在“认同”的基础上表现了他们独特的对美的感受。如张光宇先生、古元先生、黄永玉先生……
只要有“最大范围的全民‘美育’”,美的传承就不容易中断,同时还会发展。 张光宇作钢笔画《定军山》薛礼射雁。原载《世界画报》第二期 1918年9月。 古元作《走向自由》木刻连环画之二。(1939年于延安鲁艺学习期间) 美的血脉不畅通了 一百多年前,西方的坚船利炮砸开了中国国门,西风东渐,并渐渐成了气候,尤其是大工厂开在了中国,对中国的震撼比坚船利炮不知大多少倍。仅以国人装束论,当年的旗装、马褂,如今哪里还看得到?这仅靠坚船利炮怕是难以做到的。西风东渐,让国人眼界大开,就有了千年未有之巨变。
既然是巨变,就不免砸碎些坛坛罐罐。不要说巨变,即使没有社会动荡,砸碎些坛坛罐罐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就说坛坛罐罐,从彩陶到今天的工业陶瓷,有多少淘汰、有多少失传?但大工厂的带来的淘汰,不是一般的砸碎,而是斩草除根。比如搪瓷洗脸盆,对铜洗脸盆、木洗脸盆的冲击,使得铜匠、箍桶匠绝大多数没了生计;比如洋装入境,使得前清的旗装没了市场,那些做旗装的裁缝就得改弦更张;尤其是洋枪洋炮,对冷兵器制造是灭顶之灾。
科学与技术进步带来的冲击,会使一些手艺消失;师徒、父子相传会使一些手艺失传;还有些古代技艺如今不存,很可能是造化弄人,自然资源告罄,而当时有没有今天的物理化学检测手段,无法人工配制这种天然原料,于是这个品种就不复存在了。灾害和战乱也会影响到这种传承。
但是,这都不足以阻塞美的血脉。即使是西方的艺术传入中国,也没有阻断美的血脉,甚至还增添了新鲜血液。当西方的艺术借工商之优势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后,与本土艺术虽有碰撞,也有融合,比较明显的例子就是月份牌画和旗袍。
19世纪末20世纪初,跟随纺织、印刷、电影等现代技术进入中国的,还有西洋绘画雕塑及相关的艺术理论。同时,一批热爱艺术的年轻人,敏感地认识到,晚清文人画需要变法,需要新事物的冲击,于是奔赴欧美取经。 张光宇作《中国神话-偃师》。原载《万象》第3期 1935年6月。 张光宇作《中国神话-子胥头》。原载《时代》第1卷第2期 1930年3月。 庞熏琹作《地之子》 。(1934年 ) 那时的文人艺术家和工匠艺术家,对于传统有着深刻的理解,既知其优又知其劣。无论是留样归来的,还是在国内接受过西洋美术技法训练的美术家,到上世纪30年代后,逐渐开始了民族化的探索,到40年代,基本成了美术界的共识,50年代,民族化探索蔚然成风,做了许多不同的尝试。其中,不少美术家都不约而同地从中国传统,尤其是民间艺术中汲取营养。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发掘和汲取的过程中,发现了中国的“民间”与欧美的“现代”竟然有许多共通之处。 张光宇设计《万象》杂志第3期封面“虫鱼鸟兽”。(1935年6月) 庞熏琹设计纸伞。(1941年 ) 常书鸿绘敦煌飞天。 古元创作木刻《调解婚姻诉讼》。(1943年) 共和国初建,百废待兴,许多在工业冲击和战乱中凋敝的手艺,经美术家发现,得以重生,形成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作为我国出口重镇的工艺美术行业。一大批受五四“德先生”、“赛先生”启蒙的艺术家,在“二为”方针的感召下,积极为美化人民大众生活而努力,因为,他们认为,人民翻身当家做主了,过去只能由少数有钱人享受的,也应该走入工农兵当中,而且应该比地主、资本家的更好,从而形成“最大范围的全民‘美育’”态势。
用今天的眼光看,艺术家的这种理解,当时可能有点“超现实”,但绝对美好。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大众生活在50年代中期到70年代末,不仅没有五彩斑斓,反而变成全国一片灰蓝。“美”,偶尔会以“劳动人民智慧结晶”的形式闪亮一下,但更多的是被当做“封、资、修”的载体扫进“历史的垃圾箱”,而到了“文革”中可以说是对“美”的焚尸灭迹。 张光宇设计实用美术社标志“衣食住行”。(1935年) 张仃为《装饰》杂志创刊号作封面画(1958年),将美化大众生活作为研究实践的旗帜。 上世纪50年代初,萧淑芳、郁风、丘堤、陈若菊、夏亚一、常沙娜等女艺术家为大众设计服装。图为郁风、萧淑芳、丘堤服装设计效果图。 经过“大革文化命”的摧残,美的血脉被阻塞了。这对传统手艺是致命的打击,老规矩失传,老样品被毁,老手艺人也不再传艺。十多年堆积造成的阻塞,经过了三十多年的疏通,还没能完全康复,传统艺术的美与好的评价被值钱不值钱代替,而以电视为代表的媒体从中推波助澜,“鉴宝”节目几乎是赤裸裸地告诉人们好不好看价钱,而丧失了对美的判断。看不到最好的,甚至以丑为美,就是美的血脉被阻断后的恶果。
话扯远了,还是说非物质文化遗产和手艺吧。在某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展览上,每一件展品都巧夺天工,然而多数展品对美的把握却总好像差了那么一点点,而这“一点点”很可能就是匠心与匠气的分水岭。曾听从事民间艺术研究的一位老师说,到民间收集资料的时候,多数绣品还是老的好,新图样总觉得差点什么。手艺中的工艺非常重要,但如果审美功能达不到高水准,真的很难在电子化、信息化的今天生存。 “多读书,多看好东西” 我有个朋友叫王亚雄,一直以工匠自居,一直把黄苗子先生当做老师。苗子先生指导过他几天书法,可这并不是亚雄赖以立命的本事。我知道,他的字写得非常好,而且自成一体,某些被称之为书法家的人跟他都没法比,但很少人能看到他的书法。他说过:“我的字永远也赶不上老师,黄老的字,那是学问。” 亚雄与老师交流。 亚雄可以立命的本事多了,能篆刻、会木匠、善制砚、精大漆、做毛笔、斫古琴……连锔盆锔碗都行,尤擅长“化朽为神”——什么老砖头、破瓦片,什么老马槽、烂椽子,经他过手,别人再看就爱不释手。可这些手艺,没有一样是苗子先生能教的。亚雄说到苗子先生,经常说的就是:“黄老总告诉我,要多读书,多看好东西。”他常把这两句话常挂在嘴边上,那他还真是黄老的学生,因为多读、多看加上多琢磨,就有心得。 黄苗子题款,王亚雄制《魏武邺殿瓦砚》。 王亚雄作品《清静》。 他眼光很“独”,善于从“破烂”里发现美,不仅是发现外形的美,而且注意背后的价值,所以他做的每一件东西,其实都有个故事。别以为什么破烂他都捡,不美、没有故事的东西,倒找钱他都不要!
他的东西很“新”,除了完成复制古琴的任务,他做的东西看上去都特传统,可根本就找不到原型。有人觉得他的东西里有点日本味,可细端详,却是唐宋遗韵。他在日本留学多年,可能他特别关注中日的渊源。
他的东西大都是为了“用”,还不是当摆设用,且保证让人用着舒服、顺手,看着享受。至于舍不得用,那与他的初衷无关。或许就是为了“用”,使得他必须考虑当下的需要,所以也无所谓“原型”。 王亚雄作品《天惊》。 王亚雄作品《饮中仙之一》。 王亚雄作品《陶陶庵》。 这就是“多看好东西”,通过比较、归纳,从而具备发现美的眼睛,就知道了匠心与匠气的分水岭在哪;“多读书”就能发掘背后的历史文化内涵,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就看亚雄曾在国家博物馆展出过的作品《流水》,那就是一座的现代装置作品,可其中的每一构件都有古老的故事,这是一件“让历史告诉未来”的作品。
王亚雄作品《采》。 黄苗子题,王亚雄制《乾坤一担》。 亚雄在“多读书,多看好东西”中得的是承上启下的真谛。所以作为有传承重任的工匠,吃透历史背景和文化内涵,把握美的分寸,何愁不腾挪自如?到了那种境界,就不单仅是简单的复制传统,而是游刃有余,自成一家。
知古方有出新!如果积累不足,为赶时髦而创新,有可能被现代科技惩罚。 王亚雄作品《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