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肉身(雨夜随笔)

塞北草豆·原创

<p class="ql-block">图:塞北草豆</p><p class="ql-block">文:塞北草豆</p> <p class="ql-block">  在闽南停留了大半年,感觉这里似乎不是个多雨的地方。但是这一周多以来,接连不断的雨,动摇了我原本无根的认知。</p><p class="ql-block"> 大约,人的认知本来就是运动状态。因为事在变,时在变。</p><p class="ql-block"> 夜里回到宿舍,室冷帷空,一盏孤灯默默,我床头的书本也是默默。</p><p class="ql-block"> 常年打工在外,随波逐流,居无定所,没有哪一方空间真正属于自己,都是暂时栖身的水泥盒子,真正属于我的,只有一条用了许多年的单人床单。</p><p class="ql-block"> 真的不喜欢呆在这里。</p><p class="ql-block">&nbsp; 我出息了,把妻子女儿搬进了单元楼。</p><p class="ql-block">&nbsp; 我不得不搬,因为我的孩子要上学,而我扎根的村庄的学校,早已被弃废的像电影中的破寺庙。不得不买房,我便是那种一条内裤都买不起却能买起一套房的随波逐流可怜虫。</p><p class="ql-block">&nbsp; 可是对于这方天花是别人家地板,地板是别人家房顶,两堵墙还是南北共用的屋子,我不知道哪一块完全属于自己?</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说话声音大点怕影响隔壁,走路脚下重点怕打扰下层;而隔壁的人半夜打王者让我倍受折磨,楼上的新婚夫妻在房间亲热更让我近乎崩溃。</p><p class="ql-block">&nbsp;&nbsp; 浅夜里,我的单元万家灯火,但没有一扇窗光愿意让我走近;对面关门的震动能弹起我家的窗帘,但我知道这种咫尺为邻之近实则似隔海天之远。</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我不喜欢住在这里。</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尽管,这里才是真正意义的家,有妻有女。</p><p class="ql-block"> 我经常幻想:如果能在家附近一百里之内有份能养活家的工作,该有多好!无论白天多么辛苦劳累,多么烦恼疲惫,在家里的床上拥抱着亲爱的妻子睡觉,那种踏实温馨,应该可以将白天所有的负面影响尽数释散吧?</p><p class="ql-block"> 但是,家总是离我很远,远到只是身份证上一串汉字代号。</p><p class="ql-block">&nbsp; &nbsp; 于是经常怀念,怀念小时候生活过的村庄,那里有爸爸妈妈的影子,有曾经劳动过的记忆。</p><p class="ql-block">&nbsp; 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庄,是有人的。</p><p class="ql-block">&nbsp; 我小时候的村庄,以家庭为单位,家家户户,爸爸妈妈丈夫妻子儿子女儿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甚至爷爷奶奶,每一个家庭都是完整的。</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每一个完整的家庭组成了完整的村庄。</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在完整的村庄,孩子的我有伯叔婶姨,有哥有嫂,喊谁一声都是一脸真实的笑意;到了少年时期,无论是在本村还是邻村,总会遇见的婷婷玉立年龄相仿的美丽少女,她们勤劳善良,纯洁大方,俊俏,可爱,能学习,能劳动,我年轻的情愫总被激荡的心驰神往。</p><p class="ql-block"> 人们在田地里劳作,在庭院里生活,有哭有笑,有泪有汗,其乐融融,人生在那里是那么饱满。</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长胡子的爷爷,缠了小脚的奶奶,青壮年的男女,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妇大丈夫,大孩子小朋友,让村庄蓬蓬勃勃兴兴旺旺,他们对生养自己的土地,有着深深的感情。</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我小时候的村庄,是有声音的。</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养牛马,喂猪鸡,晨午有鸡鸣,昏夜有犬吠;牛哞羊咩,马嘶驴叫;农人铁具的碰撞,甚至大人对孩子的喊骂以及孩子们成群结伴忘乎所以的玩闹,把我小时候的村庄的空气,激荡的鲜鲜活活灵灵动动。</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孩子上学,家长劳动,学生有课余,农民有农闲。</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天气晴好的傍晚,村庄里是忙碌充实的:各家各户,放学回来的孩子要搭手父母的活计,铡草,垫圈,揽柴,扫院,烧炕,打水等等;安顿完必须的农活,人们开始向大场里,大路口集中,劳动的场面被游戏的时分替换,男孩女孩不介意,大人小孩不分家,大人参与进来孩子的游戏,让孩子的世界更加得意异常。</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我小时候的村庄,家家户户的头门从早晨打开,整个白天都是大开不关的,人和人之前是亲和信任的,你家有啥工具好使我家锄头放哪彼此心里都有底的,邻居都当彼此半个家。串门谝传是常事,只有吃饭才各回各家,晚上睡觉才关门闭户。</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不像现在,邻居于我们而言几乎永远都是一扇紧关的防盗门和门口的几双旧鞋。</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我小时候的村庄,一年四季一日三时,是有节奏而节奏明朗的。春耕夏收秋叶冬雪,早粥午面晚团圆,生活是喜乐融融有滋有味的。</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无论大人白天有多苦累,无论孩子在外面有多委屈,只要回到家里,便是沐浴在幸福和安全里;吃一碗妈妈或妻子做的饭,在土坯盘成麦草烧热的炕上睡一晚,听着身边的亲人或均匀的鼾声,或轻轻的短呓,或者拥抱着亲爱的人,在其怀抱里睡一个晚上,便尽释了疲惫,便充足了接力的电。第二天,又精神饱满投入到一如既往的挑战里。</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不像如今,无论男女,只要走上职业的路,便是无形的光棍与寡妇,孤单寂寞如影随形。白天的苦累疲惫,想在彼此的怀抱里获取慰籍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的日子久了,人似乎都老了许多……</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我小时候的村庄,上演着一幕幕人间悲喜。如果村子有红白喜事,那就是全村人共同的大事。德高望重的出任管家经理,按职按责分配任务,依风依俗制定流程规则,该讲究的一丝不苟,该遵守的严肃谨慎。如果请有电影,十里八村的都赶来了,甚至货郎担子也来了,那真是一场盛大的集会。</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那里有人间大爱,也有男女情爱,甚至也会有谁家男人与谁家媳妇的风流韵事。</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而如今,莫说事,人都没有了。&nbsp; </p><p class="ql-block">&nbsp; 村庄还是村庄,却已经是一个空壳。年轻力壮的全都出去了,打工的,做生意的,似乎只有离开这生养自己的土地,才能过得更好。只留下年老力弱的,守着这人老几辈的家园,孤单寂寞而无奈。</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时间在这里慢到几乎停止,而叶落有声的安静,窒息着村庄的呼吸。</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村庄还是村庄,排排房舍依旧,甚至还有刚盖的新房。但大部分门是上了锁的,老家盖新房已经更多的是一种给同村人看的价值成就的无声体现。</p><p class="ql-block"> 极少开着的门前,自有一个白发苍苍腰身颤颤的老人,坐在半开的大门边,眯着眼睛打着旽,白天等天黑,黑夜盼天明,连一只陪伴的猫狗都没有。</p><p class="ql-block"> 只有到了收种的时季,过年的节气,村庄才能生机充实一下。</p><p class="ql-block"> 村庄是农民的村庄,农民的土地仍然要种。但种地已经与劳动关系不大,只是花多少钱的问题。</p><p class="ql-block"> 种子,化肥,农药,机械,运输,等等,都是钱的事。农民还是农民,在破烂都涨价了的时代,农民种的粮食却是几十年涨不上来;农民种粮养肥了化肥厂,农药厂,种子厂,以及面粉厂,食品厂,酿酒厂,等等厂,却独独养不活自己,养不活这一小家人。以致于即使在赶种抢收的大忙之季,田间地头也少有年轻男女的影迹;以致于种完收完后又急急忙忙出去打工,然后给农民二字后面再加一个工字。</p><p class="ql-block"> 过年是团圆,也是村庄的一次集合。集合之地自然是落叶归根的村庄。</p><p class="ql-block"> 但是,那年久月深淡远陌生的村庄里,那冰锅冷灶的厨房,那厚苔丛生的庭院,甚至那几乎还崭新的婚床,在年复一年的未沾人体温热的陌生中,已经尘封了太多亲切。</p><p class="ql-block"> 已经习惯了远离村庄都市半都市的生活的人们,几乎有尽快逃离这一块土地的冲动。亲切的村庄,早就已经不亲切了。</p><p class="ql-block"> 过年回家,几乎已是一种形式,流程,不是回给自己的心灵,而是回给别人的眼睛。</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村庄在过年那几天的热闹,就像除夕夜灿烂于黑空的烟花,来去匆匆,照不亮那大片大片沉重的冷清。</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以前,我喜欢一个人在村西的沟边静坐,无论是冬午的枯草暖阳还是夏昏的落日微风,那凸棱苍黄的土涯,草厚绿深的渠沟,那刺长尖利的酸枣树和扔一块土疙瘩就能吓飞的野山鸡,都是我深深依恋的亲切。我偷偷的幻想自己卑微的心事,默默的憧憬自己平凡的未来,我的心灵,在那里是从容的。</p><p class="ql-block">&nbsp;&nbsp; 而如今,我那魂牵梦萦的村庄,已是被大片大片猪厂圈起来的污染园。</p><p class="ql-block">&nbsp;&nbsp; 太多人的生活被都市或半都市化了,不是人们有多么企于享受,唯利是图,多么愿意以快节奏来显示自己能比父母辈多有出息,而是生存成本太高,高到人根本不敢停下来。</p><p class="ql-block"> 人的肉身与灵心,是一颗被皮筋拴住在日夜不停运转的传动带上的玻璃球,身不由己,身不随心;大多人不是为了享受生命或者负担某些责任而来到世界上,而仅仅是为了活下去便已苦累不堪;钱是生命的主要目的,因为活这个社会和时代,只有钱才能与任何元素产生完美兼容,只有钱才能与任何个群产生交集。</p><p class="ql-block"> 在都市和半都市中的我们,空虚到要追求什么“诗和远方”,其实是心底一种对自由的追求和对无争无扰的简单的向往。殊不知,许多年前,当我们的爸爸妈妈在我们的年龄甚至比我们现在还年轻而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的村庄,便是那个诗和远方。</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诗和远方在我们的生命中早已存在和逝去。</p><p class="ql-block">&nbsp;&nbsp; 但我们毕竟是幸运的,因为我们曾经拥有过。而我们的孩子,将来会怎样怀念他们的童少之年?</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教育已经变异成力求把每一个孩子培养成优秀的赚钱机器,有谁问过那一颗颗孩子的水晶的心,愿意闪耀怎样的光?</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真的特别怀念小时候的村庄。</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村庄在我的意义里不仅仅是一个童少时期的远梦,更是一种精神的缅怀与往事的祭奠。</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当我流连于曾经的村庄,曾经的土路被硬化,再也不可能有小蛇爬过弯弯曲曲的印迹;曾经偏僻的小路已铺上大颗粒的青石,印着宽深的轮胎印;地坎被削平,曾经结着红艳艳美子的美子藤蔓,如今在有气无力的重新扎根;山风吹过,浓浓的猪尿猪粪逼的人收肺缩鼻不敢自由呼吸。</p><p class="ql-block"> 猪赶的人没办法安居。这让我想起了15世纪末英国社会的“羊吃人”圈地运动。</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于是我也开始不喜欢住在这里。</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于是,天大地大,我的一介肉身竟无处安放,这可是真有出息。</p><p class="ql-block"> 肉身倘此,灵魂何堪?!</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曾经炊烟袅袅中那幸福安详的人间,在当今的时代里不复存在。</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有一些进步与文明,总是用另一种退步和牺牲为代价,而这种代价,弥足珍贵,且惨痛厚重。</p><p class="ql-block">&nbsp;&nbsp;&nbsp; 没有人喜欢看掩盖于浓妆之下黄褐的雀斑,没有人愿意听隐埋在被窝之中压抑的哭泣,那讳疾忌医在厚厚脂肪下的毒瘤,就像放任麻木在粉饰太平中的腐败;总有一天,当随意丢弃的火柴被天空的太阳引燃,一场灭顶之灾可能随之到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