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户里的故事 (26）我记恨你一辈子

向东

我记恨你一辈子  在我以前写的集体户故事里，曾经提到过一个名叫范晓岩外号叫“范小眼儿”的家伙，今天就讲讲他的故事。 这个范小眼儿个头瘦小，长相平平，好出风头，爱耍小聪明。并且受文革造反思想影响比较重，到集体户的第一天，刚刚吃完第一顿饭，撂下饭碗就问生产队长这村子里有几个地富反坏右，张罗着当天晚上召开批斗会。我们集体户的女户长是个女汉子，她把范小眼儿揪到一边问他：“你什么意思？”范小眼儿神秘兮兮地凑到户长的耳边说：“咱们初来乍到，得弄出点动静来，省得以后挨欺负。”结果因为农村里亲戚套亲戚，批斗会开到半道上就被闹散了。可过了没多久，范小眼儿没把村子里的地富反坏右怎么着，竟然把集体户里女知青梁玉洁给批判了。 这个梁玉洁是在我们集体户里长的漂亮、气质高傲、平时少言寡语、人送绰号“冰美人”的女孩儿。这么跟您说吧，她无论走到哪儿，都特别惹男人们的注目。 集体户里的男生们都发现，范小眼儿是户里平时最注意梁玉洁，也是对梁玉洁帮助最多的男生。特别是轮到梁玉洁做饭的时候，他会大献殷勤，帮着生火抱柴；梁玉洁洗衣服，他会帮着挑水晾衣服；铲地，他会帮着梁玉洁接垄……  可这个梁玉洁对范小眼儿却置若罔闻。集体户里的男生们都背后议论，就凭范小眼儿那长相条件，他在梁玉洁身上是白花费功夫，说白了那是瞎子点灯白废蜡。 梁玉洁被批判，是因为有一天她去供销社，路上看到有一个老太太摔倒了，她急忙跑过去，扶起来，送回了家。这件事被村子里的几个不太务正业的男青年看到了。这几个男青年平素里都很想接近梁玉洁，可人人遭遇的都是“大发讪”。这次见状，他们便想借这件事整整这个高傲的梁玉洁。因为，那个摔倒的老太太是地主婆。 这一阴谋恰巧被范小眼儿听到，范小眼儿心里着急呀，这件事在当时如果上纲上线，那的确是很严重的问题，他必须要让梁玉洁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且要抢在那帮小子的前面开个内部批判会，让梁玉洁说清楚，梁玉洁一检讨，这事就算完了，那帮小子再找茬对梁玉洁怎么着，他就可以出头拦着了。 想到这儿，范小眼儿急三火四跑回集体户，喝令梁玉洁放下手里的活儿，召集其他户员们都进屋，他一边打开窗户一边高声喊叫着：“大伙儿都听着，咱们开个会，要帮助帮助梁玉洁。是因为她今天看到地主婆摔倒了，竟然还把她扶起来送回了家。你们说这是什么问题呀？这是敌我不分！梁玉洁你一定要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你……”他那声音大大的，唯恐旁人听不到。 梁玉洁站在地中间，看着范小眼儿义正词严，看着大家伙都在注视着自己，一种被羞辱、被歧视的感觉油然而生。她眼含泪水，颤抖着嘴唇，委屈地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然后两眼冒火盯着范小眼儿，一字一顿地说：“我记恨你一辈子！”说完，她拼出全身力气，把眼前的范小眼儿推倒在地，大哭着跑出了门…… 说来也怪，那一天天气原本很晴朗，突然间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了一块乌云，竟然还下起了雨。集体户的户员们望着梁玉洁雨中悲伤跑出去的背影，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长得膀大腰圆面色黝黑的女户长，这会儿醒过腔来，踢了范小眼儿一脚，骂道：“你混蛋你！”便转身高喊着梁玉洁的名字，冒雨追了出去。 我那一刻不知道该说范小眼儿什么好，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他妈是不是神经病！” 被推倒在地上的范小眼儿那一刻仿佛才刚刚从梦境中惊醒，他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表情十分复杂，流露出几分委屈、几分无奈的神情，眼里噙满了泪水。他没有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坐在那里，两眼无助地望着梁玉洁跑去的方向…… 从此，梁玉洁真的不再理睬范小眼儿了，只要有范小眼儿在的场合，她都会转身离开。即便范小眼儿多次示好，想和梁玉洁说点什么，可梁玉洁根本不给他机会。 后来，集体户里的知青开始陆续返城安置工作，有一天范小眼儿兴高采烈地跑回来，递给梁玉洁一张知识青年招工表说：“你快到公社去办理手续，你可以回城了！” 可梁玉洁手都没伸，转身走开了。范小眼儿十分尴尬地站在那儿好半天，把那张仿佛异常沉重的招工表缓缓地放到梁玉洁的行李上，走开了…… 梁玉洁回城了。 一天，女户长从公社回来，找范小眼儿说：“公社管知青工作的助理说上次招工给咱们户的是一个男生的名额啊，你——”范小眼儿挠了挠头，“我跟别的户换了个女生名额。”户长好像明白了什么…… 女户长抽回到城里时，想把这一情况告诉梁玉洁，可梁玉洁已经远嫁到了外地了。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当年少男少女都变成老头老太太。这期间，集体户里的户员们曾多次组织过聚会，梁玉洁只要听说有范小眼儿，就不会赶回来参加。大家心里都清楚：她还在记恨他。 突然有一天，有人听到一个消息，说范小眼儿得了肺癌。集体户的知青们相约着去看望范小眼儿，范小眼儿一个个盯着进来人的身后，直到最后一个人进来了，他还在往那个人的身后寻找。大家都知道，他是在找梁玉洁…… 范小眼儿的病情加重了。 一天，女户长突然接到范小眼儿的电话，说请她过去一趟。当她来到范小眼儿家的时候，见范小眼儿指着一个锁着的破旧小木箱，递过钥匙。女户长打开木箱，见里面放着厚厚一摞信。范小眼儿流着眼泪有气无力地告诉女户长：“其实我是真心喜欢梁玉洁的，这全是我写给梁玉洁的情书，她记恨我，我一直没有勇气交给她。那次批判会我原是想帮她的，因为村里的那几个小子要借机会整她，结果我弄巧成拙了……”范小眼儿哭了，他哭的非常伤心。最后，他泣不成声地说：“我对不起她——” 女户长猛地想起了当年招工表的事，锤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招工的事我怎么一直没跟梁玉洁说呢？！” 女户长把小木箱捧在手里，告诉范小眼儿这些信她会帮他转交给梁玉洁，问范小眼儿还有什么要说，范小眼儿喃喃地说：“我就是希望能再见到梁玉洁一面，当面向她说一声对不起——” 女户长回到家，立马拨通了梁玉洁的电话，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梁玉洁。女户长还没有说完，电话的另一端已经传来了悲切的哭声…… 梁玉洁心急如焚地赶了回来，她想见到四十多年未见过面的范小眼儿，她想亲口告诉范小眼儿，“我不再记恨你了”，她想—— 女户长把那只小木箱端到梁玉洁的面前，说：“你回来晚了……”就在她们通电话的第二天，范小眼儿去世了。 梁玉洁来到了范小眼儿的墓前，她泣不成声，泪如雨下。梁玉洁把范小眼儿写给她的情书，一封封打开，一封封读出来，一封封烧掉，望着那随风飘起的纸灰，眼神飘向了远方……   梁玉洁心里默默地喊着：“连见最后一面的机会你都不给我，我记恨你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