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照片的父亲

朽木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题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 母爱如山,父爱如天。父亲不在了,家里就塌了天。母亲的爱是伟大的,吃饭穿衣,读书上学,但凡生活问题,儿女们总爱向母亲唠叨一番,她是精神依赖。父爱是宽广的,就业外出,结婚买房,但凡人生大事,儿女们往往会向父亲讨个主意。他是力量依靠!母亲和父亲对儿女的爱是一致的,一个在家关心,千叮万嘱,一个在外打拼,铺路搭桥,道异而归途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0px;">这些日子我常常梦见我的父亲,他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二周年了,“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自是人生常恨水长东”!今天是父亲的忌日,我写下他的一段往事作为纪念。文字有点长,比起父亲对我的恩情仍然显得太短,不及万分之一。文章不是颂歌也非无病呻吟,是我对父亲的深情记忆。所记琐事时代较远,却都是真实的。如果你是一个关心历史,或者关注社会的有心人,也许可以在了解一个父亲平凡小事的同时,从文中一滴水珠折射出的光线中,侧面了解一个时代的蛛丝马迹。</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正文:</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一夜南风起,小麦复垅黄。正是小麦开镰收割的日子。父亲早早的起床了,我懒在床上半醒半睡,迷迷糊糊。父亲为架子车打满气,放上“羊角”、桑杈和绳子。拿起镰刀沾上水在磨刀石上推推拉拉磨的锋利。拿起采摘的竹叶、薄荷叶洗净放进茶壶里。准备就绪,走到我的窗前,犹豫了一下,用手轻轻的拍拍窗户,“海呀,起来吧,天明了,起来下地割麦去”,父亲声音很轻,想喊我又生怕惊醒我的好梦,听听无动静,声音变大些,“你听见了没有,很睡哩”!喊了几次仍无回声就很生气,大声嚷道:“我看你睡到啥时候!”然后自己拉上架子车,头也不回下地去了,父亲一走,我也赶快起床跟过去。父亲上穿一件洗得发黄的粗布衫,下穿一件老兰布裤,脚上黑布鞋已经烂了口子。到地头回身望望还在眯瞪着的我,又心疼地说,“瞌睡了你躺架子车上再眯一会儿吧。”这场景,似梦非梦,不断浮现在我的脑海中!</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父亲走的匆忙,匆忙的没有为我们留下一张照片。父亲留下的是善良勤劳,留下的是无私大爱!那时我刚过而立之年,虽然很悲伤,却很少做梦。这几年自己也老了,常在梦里见到父亲。父亲是一九八八年农历五月初一去世的,离端午节仅剩三天,时年六十八岁。那天阴云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悲痛。树上的杏儿还是青涩的,石榴花垂头丧气,开成了暗红色。远处黄鹭鸟没有往日的欢悦,门前老槐树上的喜鹊停止了吱吱喳喳声。父亲没有等上新麦上场,没有吃上端午节的粽子,没能象以往那样往门框上方插上一把艾蒿,没有为孙女外孙亲手戴上五股线香布袋,而这些是过去端午节父亲必有的开心事。父亲为了我们这个家含辛茹苦,受尽磨难,该歇歇享几天清福的时候,却撒手人寰,永远地离开了我们!</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父亲去世前一年的腊月里,会突然说几句糊涂话,走路时不时往前跌,姐姐带他去职工医院作检查,发现大脑里长了一个肿瘤。医生说本地治不了,需要到北京天津上海等大城市的医院治疗。近门一个姑夫在天津工作,姐姐就联系了他们。父亲听说要到天津治病,说什么也不去,他节俭了一辈子,坚决不让为他的病多花钱。姐姐劝,妹妹哭,母亲更是流泪如雨,父亲终于同意了。说:“去看看也可以,如果花许多钱,就马上回来,你们千万不能作傻事,我的病,花钱也治不好,咱家也没钱。”</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大年初四,天上雪花正飘,地上已经上冻。我和姐姐踩着薄冰,陪父亲到了天津,住进了姑夫安排的防空招待所。半个多月时间看了几家大医院专家,姑夫又和北京进行了联系。专家说父亲的脑瘤已经很大,作开颅手术要么成植物人要么失去生命,那时候医疗水平落后。寒风凛冽,冰天雪地,返程火车喘着粗气缓缓地从天津出发驶向老家。车厢里,父亲拉着我和姐姐的手说,“医生说我还有半年的日子,人活百年总有一死,你们不要伤心难过。将来我不在了,你们姊妹仨要孝顺你娘,不要惹她生气,你娘吃了半辈子苦,把你们拉扯大不容易。”父亲停了一下看着我又说,“你要多听你姐的话,遇事和你姐多商量,你们姊妹仨要互相顾盘,你妹小时候身体不好,你俩要多照顾她,不要忘了你们是一母同胞生。”父亲说着说着就流了泪,姐姐早已泣不成声!</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父亲是个性格耿直的识字人,小时候上过私塾。他有见识也很认死理,做事情特别较真,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头,人称“老别子”。年轻时当生产队的会计,每到晚上就点上一盏煤油灯,坐在堂屋方桌旁的板凳上,伸手从条机的抽屉里拿出帐簿掀开,再从条机上拿出算盘拨楞,常常到深夜。大跃进时期,“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土地潜力无穷尽,亩产多少在人为”,各地粮食产量比着“放卫星”,有地方亩产竞达到十几万斤粮食。我们大队让各生产队攀比报数字,父亲不肯虚报,说“我们队小麦亩产不到六百二十斤,”这是当年的实际产量,与大队要求的数字差十几倍,支书启发说“你一定算错了”,父亲脖子一拧顶撞说:“我没算错,我连麦余子都算上了”,支书说“这可是政治问题,你不按要求填写会被批斗的”,父亲说“一亩地打多少大家都清楚,批斗我我也不会昧着良心说瞎话,我报的是实不碓碓的数。”大队会计修改了数字上报交差,父亲没有被批斗,回家交出帐本自己不干了,从此落了一个“实不碓碓”的绰号。</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大跃进后是大饥荒的年代,我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为了让妻子儿女熬过去,常自己忍饥挨饿,省出口粮养家糊口。逢年过节偶尔改善一次生活,也舍不得尝一口细粮。有一年我们村种水稻,年终家里分了三十斤大米,父亲给母亲说,“听说羊册那里一斤大米能换五斤红薯干,你倒出十斤米过年吃,剩二十斤我挑到羊册去。”羊册是泌阳县的一个山区乡,离我们村将近一百五六十里地。步行来回得走三天。母亲为父亲烙了饼路上当干粮,二十张红薯面,十张玉米面,五张小麦面,用笼布包好放进担子里,又洗了几棵葱一把荆芥当“就吃”。父亲走后母亲发现玉米饼和麦面饼被父亲偷偷拿出来放馍筐里了。父亲靠着二十张红薯面饼走了三天,磨烂了双脚,挑回一百多斤红薯干,让家里度过了几个月的春荒。要过年了,母亲蒸了一锅大米,大米里放了红薯,这是我家第一次吃到白米饭,父亲把红薯盛自己碗里,母亲说“过年哩,你吃一碗大米吧,我吃红薯”,父亲舀一碗煮米汤说:”我不喜欢吃米,还是红薯好吃”。</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我们家平常母亲说了算,母亲说什么父亲一般不反对,关键的大事则是父亲一锤定音。七五八洪水过后,家里的土坯房子已经风能进雨也能进了。那时候姐姐刚成家,我还没参加工作,妹妹在上中学,生产队里靠卖烟年终分红,劳力多的能分几十块钱,我家还得倒欠队里钱,全家花销靠喂一头猪养几只鸡,别无他法。秋收已毕,父亲和母亲商量说:“孩儿大了,快该说亲了,咱还住在这破烂草房里,媒人都不愿上咱家来,咱翻盖房子吧”?母亲很吃惊,说“你指望啥盖呀”?父亲说“想法吧”,母亲皱皱眉头,她想不出父亲有啥办法。</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父亲的办法就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说干就干,起早摊黑用架子车拉土往场里送,再一锨一锨垒成大堆。每天早上鸡叫三遍,父亲已经装好了一架子土,他两手扶架子车把,肩上跨绊绳,身子前倾,双腿膝盖前屈,脚蹬地,一用劲绊绳往肉里钳,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父亲自己装土自己拉车自己卸,从不让别人帮忙,连续一个多月,土堆成了一座小山。</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他请来了做砖瓦的师傅,开始自己动手做土坯泥瓦。他一担一担挑水,光着脚使劲在泥堆里踩,用铁趴镂,用铁锨笼。和好泥再一锨一锹往坯斗里倒,做好一场几千块坯无风无雨要晒十几天,干了码成跺。然后再做再晒再码,有一次,做成的土坯刚半干,还没等垛起来,天就下起了大雨,看着有角有棱的土坯又变成了泥,父亲蹲在场边,脸上泪水和着雨水往下流,一会儿用手抹一把,身上淋的落汤鸡一样。父亲是坚强的,天晴后接着干,做够了四间房子的泥砖瓦,又一车一车送到一里地之外的窑上。</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烧窑的日子里,父亲几天几夜陪着烧窑师傅呆在窑门口,生怕出了差错。该洇窑了,他一瘸一拐地从河里挑水,一夜挑了一百多担,肩膀都磨的出了血。砖瓦出窑了,父亲满脸尘灰看着自已的劳动成果,脸上绉纹一动一动,不知是哭还是笑。风来帆速,水到渠成。开春了,父亲从集上买来了梁檩,又从离家几十里地的北庄寨拉回青石,送到同样离家几十里地的尹集换来白石灰,挖坑淘净,央来了近门的叔伯们,四间新瓦房很快盖好了。</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整整一个冬春,父亲咬牙苦干,没有睡过囫囵觉。父亲的腰弯了,双膝落下了阴天下雨酸疼的毛病,脚上长了“蒺眼”,一走路就疼。他从没叫过苦,为了给儿子盖房娶亲,他再苦再累也心甘。当时我已经成年了,身子有点单薄,要帮助父亲干活时,他总是对母亲说,我自己能行,儿子骨头嫩,不是干重活的料,让他闲了多看会书吧,书有用,将来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了。父亲有远见,他要我多读书的想法使我受益终生。</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乡村的四月,正是“才了蚕桑又插田”的季节。一夜好风吹,新花一万枝,绿树村边合 ,我们有新家。父亲脸上的绉纹伸开了,见人乐呵呵的。父亲一辈子为儿女操心受累,无怨无悔,从来没有想过他自己。村里来了照相师,父亲舍不得花钱照张相,说“我老了,照相不好看”,然后就躲了起来。我作为父亲唯一的男孩,没替父亲做过一次事,没有报过父亲一次恩,甚至连为父亲照一张相都没有过,每想到此,我的心都会隐隐作痛,有一种无法原谅自己的悔恨,我实在是对不起自己的父亲!</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房子盖好了,家里也欠了一屁股债。小东河水南向北流,昼夜兼程,并不停息。父亲背上了沉重的包袱,他得想办法还债。七十年代末,春风绿了大地,乡村岁月沧桑巨变。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土地分给了个人,粮食增产了。市场放开,人们多了自由,父亲有了增收门路。他要我姐夫外出送货时捎回家些便宜东西,倒腾赚价差。第一次姐夫从豫北捎回来半车土豆和荡山梨,第二次捎回了新郑大枣,父亲很高兴,早起拉上架子车到矿山叫卖,土豆梨枣卖完,去供销社批发了酱油醋和不要票的小商品,趁中午吃饭到附近村里零卖,他为母亲买了猪羊鸡鸭,加上姐姐的帮衬,终于还清了债,父亲长出了一口气,开始筹划娶媳妇嫁闺女的大事。</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三十二年过去了,我们姐弟兄妹都过上了安定的退休生活,“村庄儿女各当家”,儿女们也有了自己的儿女和小家。父亲开始时时在我脑海浮现,</b><span style="font-size: 22px;">他</span><b style="font-size: 22px;">的身影如电影蒙太奇一样,不断变幻着形象。父亲一米七的个头,瘦骨嶙峋,皮肤不算太黑,胸部有痣,光头短发,胡须很少,窄下巴,瘦长脸,颧骨略突,脸上有少许黄斑,待人敦厚,和蔼慈祥。父亲脚上的“蒺眼”不断折磨他,隔几天就要用剪刀剜一剜,膝盖上经常贴着风湿止痛膏。父亲有时从姐姐用过的作业本后面撒下半叶纸,撒上一点烟末用手卷成一头大一头小的纸烟卷,用舌尖添湿沾好,放在嘴上叭哒叭哒吸几口,很舒服的样子。</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父亲或者挑一桶粪尿走到自留地里,拿起粪勺一勺一勺均匀地浇在菜苗根部;或者在冬天里拉一车山里砍的树林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走一阵停一来,用搭在肩榜上的脏手巾抹一下脸上的汗水,或者在三伏天里肩背一萝头青草,回家摊到院里晒干,堆积成垛冬天烧火用。父亲闲时会伸出两手喊着刚会走路的小孙女说,“小丫头快过来,让爷爷抱抱”,就蹲下抱起孙女,站起身来把孙女举到头顶上,往上扔一下,双手接着,再扔一下再接着,孙女“咯咯咯咯”笑,他就很快乐,也笑个不停。</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尾声:</span></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又是一个麦收季,我仿佛听到父亲喊我下地割麦的声音。夜里做了一个梦:小东河发水了,父亲背着我过漫水桥去上学,父亲说“你搂好我的脖子,别害怕,别看水”,父亲两只手向后扣紧我的双腿,生怕我掉下去,我的两只小手扣在父亲的脖子上,勒的父亲脸通红。杏儿黄了,桃子红了尖,石榴已经结出了果实,父亲忽然不见了,我顿感失落悲痛,要是有一张父亲的照片该多好啊,想念父亲了,我可以看看照片上父亲的笑容。可是,地球不能反转,时光不会倒流,我们也回不到从前。没有为父亲留下照片成了我终生的遗憾,不能报答恩情更是我对父亲永久的亏欠!我多么希望人有来生啊,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再当一次父亲的儿子,到时候,我一定不让父亲再吃苦受罪,也永远和父亲不再分离!</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往事并不总是如烟,父亲虽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父亲的音容笑貌已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父亲的吃苦耐劳,父亲的淳朴善良,父亲对儿女无私的爱与付出,牢牢地镌刻在我的心中,我永远不会忘记!</b></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父亲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放一张母亲的照片,心里得到些许安慰。</span></p> <p class="ql-block">(部分照片来自网络)</p>